一時那人抬頭與裴鈞慌亂對視,，叫裴鈞一眼就認(rèn)出他的模樣來：“……隨喜公公,？”

　　而在他身后躲了多時的六斤一見這人的面目，竟咦了一聲，脆生生道：“大人,，這就是來找南山哥哥的那個人呀,！”

　　鄧準(zhǔn)冒了風(fēng)雪袖手回府時,，外邊兒已薄暮冥冥,。忠義侯府暖黃燈籠高掛，他拉緊大襖立在階下看了一會兒,，這才嘆息推門進(jìn)去,。

　　一切都靜悄悄的。家僮六斤站在門廊里等他,，可看他的眼神卻抗拒而仇愷,，竟似敵對排擠——這樣的眼神他在青云監(jiān)常見，在京中市井里常見,，在前來給他師父送禮逢迎的達(dá)官顯貴里常見——可六斤從未曾這么看過他,。他困在侯府的這四年里，六斤只笑嘻嘻地叫他南山哥哥,。

　　然而眼下六斤的小臉兒卻冷著,，涼涼沖他道：“大人在前廳等你呢?！?p>　　鄧準(zhǔn)徐徐走過去些,，吐出句寒暄：“你們，吃過了么,？”

　　六斤哼上一聲：“大人都還沒吃呢,，怎輪得著我們！”說著走到他背后一推：“快點兒，大人都等多時候了,！”

　　鄧準(zhǔn)迫于這推力往前走著,，心知一定有什么不對，可還不等他想出個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師父——年紀(jì)輕輕就身兼禮部尚書、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國史館少修等數(shù)職行走御前，并世襲一等忠義侯的裴鈞裴大人,，此時一身墨綠的三品補褂未換,，正威嚴(yán)坐在北山墻那巨幅的猛虎射獵圖前，逆著身后角燈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著他,，手邊桌沿還擱有一盞不冒熱氣的茶。

　　鄧準(zhǔn)微微驚慌：“師,，師父找我……”

　　“跪下,。”裴鈞打斷他,，抬手向門外招了招。

　　于是鄧準(zhǔn)不安地跪下,，聽身后門檻兒一陣窸窣,，便見董叔扯進(jìn)個人來摁在他旁邊兒。此時偏頭一瞧那人,，他立時如被潑了冰水般渾身顫抖起來：“這,，師父，我——”

　　“方才為師同隨喜公公聊了聊,，聽隨喜公公說,，他常來接你進(jìn)宮陪皇上敘話?！迸徕x平平地開口了,，聲音比外頭的寒風(fēng)更冷，“他說你告訴皇上,，為師收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要替蔣家老二取功名，你還告訴皇上,，為師在屋里燒了一張紙,，近來看的都是鹽稅的案子。”

　　鄧準(zhǔn)早已一臉?biāo)腊渍f不出話,，徒剩嘴唇和牙關(guān)齊齊戰(zhàn)栗,。此時他心知裴鈞已洞悉了一切，而眼前的隨喜就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證供,，讓他于這背叛師門之事再無法辯駁,，無法回避——因為他明白，皇上崇寧殿里的宮人太監(jiān),，上上下下他師父都認(rèn)得,，他撒不了一句謊。

　　一切都敗露了,。他是個背叛者,。

　　他甚至還什么都沒有得到——他還沒有得到皇上許諾的高官厚祿、榮華加身,，他也沒有得到他一心向往的盛世功名——那些每次召見后賞賜給他的宮制金葉子,，他還害怕被府中人見著發(fā)現(xiàn)了行藏，也都總是貼身收著,、從不離身,，從不敢用出，更不敢換錢,。

　　可他一直是信的,。他信——那些師父不給他的東西，皇上一定能給,，師父阻礙他得到的一切,，皇上的手里一定握著，那么皇權(quán)才是他永恒的庇護(hù),。

　　此時他聽見師父讓董叔帶隨喜出去,，又鎮(zhèn)了滿腔怒氣冷冷地問他：“為什么？”

　　——可難道這還不夠合情合理,？或是如他這螻蟻平民拼上性命和全部尊嚴(yán)追逐的一切于他們而言從來唾手可得,，所以放在他們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眼里，果真是這樣不可理喻,？

　　他捏緊了青布襖子的下擺,，掙扎中忽而抖著嗓子答出一聲：“……因為我想做官?！?p>　　“做官,！”裴鈞冷笑著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手邊茶盞啪地一聲落地粉碎,，“難道青云監(jiān)不是教你做官,？難道我不是教你做官,？我裴鈞在青云監(jiān)多少鳳毛麟角里選了你鄧準(zhǔn)做學(xué)生，恩科不過亦不棄你,，教你,、養(yǎng)你、護(hù)你多少年,，替你平過多少事兒,，難道就為了供你到皇上面前賣我？”

　　“師父以為我不知道么,？”鄧準(zhǔn)的聲音是細(xì)而小的,，他捉著袖擺顫著背脊，紅了眼睛望向裴鈞,，慢慢提高聲音：“師父當(dāng)年之所以選我,，還不是因為要與晉王爺置氣,？師父是看晉王爺有了監(jiān)生頭籌張大人，才揚言要拿我這最末一名教出個高官來煞他威名——三年前……三年前的恩科我明明在榜,，雖未過殿試只是個貢生,，卻也可以出仕地方官員了——我想做官,，師父，我告訴您我想做官,，可朝中都笑我，讓您沒了面子,，您也斥我目光淺,，不許我出京只說休愧再戰(zhàn)——可我不愧,。師父，我不覺得愧,！我只是想做官，他們笑我奚我斥我我都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想做官！我不是師父用來斗敗晉王爺?shù)钠澹腋F怕了,，我只是個小人，我只想做官——我想做官,！”

　　“我難道擋了你做官了？”裴鈞幾乎是咬著牙根說出這話,，站起身來對鄧準(zhǔn)怒斥：“若不是我，當(dāng)年青云監(jiān)擇生時有哪一個官愿意選你鄧準(zhǔn)做學(xué)生,？你這鼠目寸光,、半斤八兩的性子,，下到地方不出三年，就算被上下州官扒脫了一層皮,，到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現(xiàn)今倒怪我裴鈞擋了你高升,？……好,，好,！那就算我裴鈞瞎了眼蒙了心,，竟費盡心血養(yǎng)了你做徒弟,，既我這忠義侯府困苦了你,，那你也別在此待了。今日你就給我滾出去,，往后再不要說我是你師父！”

　　鄧準(zhǔn)立時一愣,，神臺頓冷：“師父,，我——”

　　“我沒你這個徒弟,?！迸徕x冷臉抬了手，沉聲吩咐道：“來人,，把這吃里扒外的狗東西給我趕出去,！”

　　一時涌入三五家丁,，把還呆跪在地上的鄧準(zhǔn)兩把架起就往外拖去,。

　　鄧準(zhǔn)還在赤目高叫,，門外董叔已接過六斤匆匆抱來的一缸子干茶葉,，待鄧準(zhǔn)被一眾家丁拖到府門了,，便拉開大門,，一把一把抓起茶葉往他身上撒，口中念著“送晦氣,、送邪門,、送小鬼”,，一旁的六斤拿著笤帚跟在家丁們后面,，把落在地上的茶葉攆著鄧準(zhǔn)腳跟兒一起往外掃,，邊掃邊叫：“董叔叔,，還得撒鹽呢,！省得給家里招不吉利！”

　　天已入夜,，冷風(fēng)卷起大片的雪,，在京中長巷里刮得亂而迷眼,。叫罵聲聲中,，鄧準(zhǔn)被狠狠摔在忠義侯府外灑白的雪地上,，身邊散落了一地碎茶葉子,，從此就成了一只無人再顧的喪家犬，終于驚恐地?fù)渑乐仡^,，放聲大喊：“師父……師父——”

　　“滾吧！”董叔粗了嗓子怒吼一聲,，氣得徑直把手里的茶缸都向他摔去——

　　砰地一聲碎裂在側(cè),，嚇得鄧準(zhǔn)縮身抱頭,，待他再敢抬起眼惶然看去時,，不遠(yuǎn)外忠義侯府那烏金大匾下的朱紅大門已帶著這四年中他所有好的,、壞的,，嫉羨的,、渴求的,，不甘的或不舍的,，在他眼中嘭聲關(guān)上,，徒留門外那兩盞依舊幽明的黃紙燈籠,，還在大風(fēng)里百無所依地猛搖,。

　　裴鈞只覺再難在廳中坐下去,。

　　他剛起身跨出兩步，卻一腳踩翻了燒在腳邊的燃炭銅爐,。

　　銅爐中燒得正炙的炭球滾落出來,，頃刻將他袍擺的絲線燎著了，在他惱怒倒退的一步間,，那火苗已迅速爬滿他補褂袍擺的絲絲彩線——叫他連忙彎腰甩袖撲熄,，可饒是如此,，這時低頭再看,，那袍擺上原有的一圈彩繡祥云卻依舊被燒破熏黑,，此時只是烏糟糟的一團(tuán)了,。而袍擺邊角那幾日前才被他補上的小小破洞,，任憑當(dāng)初是用多么小心的針線與藏頭縫起來的,，此時也早同周邊衣料一齊付諸一炬，再瞧不著了,。

　　“白他娘補了?！迸徕x低低暗斥一聲,，一邊解著褂領(lǐng)盤扣一邊走回正房,，皺著眉一把脫掉了這身三品的衣裳，腦中還浮現(xiàn)出鄧準(zhǔn)方才尖聲指責(zé)他時那張蹙眉的臉——

　　竟然是鄧準(zhǔn),。

　　背叛他的人，竟然會是鄧準(zhǔn),。

　　前世官場政局如煙，一切到頭錯綜復(fù)雜,、細(xì)節(jié)遍布，他自知他那慘淡的下場定是有人背叛出賣,、推波助瀾才會造就——他懷疑過同盟一黨的很多人，他懷疑六部,，懷疑師兄師弟,，懷疑閆玉亮,、方明玨,，懷疑崔宇甚至懷疑內(nèi)閣除蔡延外的每一個人,，他懷疑手下的每一官每一吏——可他沒有懷疑過鄧準(zhǔn),。

　　因為鄧準(zhǔn)至始至終都不是個官,，根本不在這羅綺金湯的官場。

　　鄧準(zhǔn)是他的學(xué)生,，他在無人選鄧準(zhǔn)時選了鄧準(zhǔn),，在眾人笑鄧準(zhǔn)時留了鄧準(zhǔn)——他從來只當(dāng)這學(xué)生應(yīng)是在局外的，甚至到他前世生命的盡處,，他還慶幸過這學(xué)生因此得以保全性命……可當(dāng)一朝再世為人，他卻發(fā)現(xiàn)原來早在這十年之前,，這本該在局外與他生死毫無瓜葛的學(xué)生,，竟然已經(jīng)被姜湛策反成了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了,，虧他還待折損千金來為他改命,！

　　若是今日沒有晉王姜越發(fā)怒戳破此事,，他仍舊渾然不覺,，那便會如前世一般,，由著這如幽靈般蟄伏的學(xué)生再寄居于他身側(cè),，立在他最近處，再盯他下一個十年,！

　　事實如同扇在他臉上狠辣有力的一巴掌,，叫他幾乎懷疑起他竟曾是這學(xué)生的師父,。

　　可原來這就是師父么,？

　　這天底下不知何時興了這樣的規(guī)矩,，要兩個毫無血親之人將命理如此捆綁在一起,，一個教另一個畢生所學(xué),，另一個又幫這個打理瑣碎、甘為奴仆,，一生都要喚他一聲“師”。

　　古有言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可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此時的裴鈞已經(jīng)困惑到憤怒——他不知自己前世今生的重重心血究竟何處苛待了這學(xué)生,，竟叫這學(xué)生為了換一個這朝中俯仰皆是的位子,，就能如此忘恩負(fù)義將他一切隱秘之事告給姜湛……

　　姜湛,，姜湛,，一切都是因為姜湛！

　　裴鈞扶額閉目坐臥榻上,，一閃神間，前世種種因緣際會如亂花過眼,，叫他痛徹心底的憤怒就似千軍萬馬踏過原野——這一刻,，他忽而毫無遺漏地想起了他前世一府榮華俱損后滿目的蕭索慘烈,，想起了天牢之底幽深惡臭的草席牢籠，想起了他周身蟻噬般的劇痛傷口,，想起了他血膿滿布的雙手和破碎的腿骨……

　　——姜湛，都是因為姜湛,！

　　他曾待姜湛以心,、以血,、以骨,、以肉,，姜湛對他卻只是冰冷的利用,。

　　晉王說得何其真切——他裴鈞果真是瞎了,。他瞎得徹頭徹尾,、驚天動地,，竟是重生一世也看不見姜湛放在他近處的這只眼睛,。如今的他在姜湛面前強(qiáng)作的戲碼在這只眼睛的注視下，又何嘗不是個跳梁小丑的樣子,？

　　一切重蹈覆轍般再度上演了。姜湛知道他貪墨了,，知道他與鹽業(yè)有染了,，甚至知道他關(guān)起門要有異心了……所有這些都與前世沒有半分不同,，如若他不做些什么,，那他這一世的結(jié)局,，也不會與前世有半分不同……

　　正沉思間,，不知過了多久,，裴鈞忽聽窗外一陣窸窣緊促的跑走之聲,，登時神靈一緊,，不自覺就探手枕下，倏地摸出一把雕柄短刀來,，剛要拔刀出鞘,，敲門聲卻已然響起,。

　　“大人！”董叔的聲音響在門外,，“外面來了個青云監(jiān)的學(xué)生,，說要叩拜大人！”

　　裴鈞一口緊提的氣這才松下,，再度把手中短刀徐徐放回枕下,，向外沉聲道：“我不見什么學(xué)生，您老叫他走吧,?！?p>　　董叔卻在外頭又說：“大人，那學(xué)生可不像是來送禮討功名的,，他渾身都被打傷了,，說是大人叫他來的?！?p>　　裴鈞心思被此言一岔,，不由奇道：“我何嘗叫過學(xué)生來府里。他叫什么名字,？”

　　董叔仿佛在外邊急得跺腳：“哎,！咱們也問了，可那學(xué)生就是不說呀,，叫他走也不走,。眼下外邊兒下了大雪,，他就跪在雪里呢，說大人不出去見他他就不起來,，就算凍死在咱們府門口也甘心,！大人哪，您快出去瞧瞧罷,，那小娃娃天可憐見的……”

　　裴鈞被他鬧得心煩氣躁開了門,，跨出門檻兒還沒問出一句話就被董叔往外拉，一疊聲兒地叫著“娃娃可憐”將他拉到了府門口去,，指著外頭道：“您瞧瞧,，多可憐呀！”

　　裴鈞立在忠義侯府的石階上往下一看,，只見蒼茫夜雪鋪滿了長巷,，侯府門前的石階下果真跪了個清瘦的人，見他出來,，饒是已被凍僵了雙手哆哆嗦嗦,，也還是虔誠萬分地匍匐下去：“學(xué)……學(xué)生見……見過裴大人……”

　　放在雪中的雙手上遍布青痕,，那學(xué)生再度抬起的臉也由府門黃燈映得血紅各處，一眼就能看出才被毒打過,。裴鈞實在辨認(rèn)不出這一張臉,，不免沒了耐煩道：“你是何人？夜擾官員府邸所為何事,？”

　　那學(xué)生卻沒有半分受挫般依舊跪著,，此時甚至跪得更端正了。他掩在血污中的一雙眼睛清澈而透亮,，望向裴鈞幾乎是感激而動容的,，微顫著雙唇莊重開口道：

　　“學(xué)……學(xué)生青云監(jiān)生錢海清，叩拜裴大人,！求裴大人收留學(xué)生,，求裴大人做學(xué)生的師父，學(xué)生日后定為奴為仆,，終身長報裴大人恩情,！”

　　“唯望裴大人幸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