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園瀟瀟翠竹聲，相較于樹木，竹對風更為敏感。風不止，葉不靜,。

　　謝元慈抬起頭，看著燕寧卻覺得如在云山中，還沒回神的時候,，懷中就多了一物。

　　“這是什么,？”

　　謝元慈打開一看,，是半面雕刻極為精致的玉牌，上頭有蓮紋雕花和燕字,，一看就知道是一分為二的信物,。

　　“你持此令去西京相國寺，可問清遠大師取一物,，此物可保謝氏一族百年榮耀”

　　輕輕皺起眉頭,，謝元慈隱約猜到了，此物必定關(guān)系鎮(zhèn)北王府存亡,。

　　果然,，燕寧看著他手上的燕字牌,，輕飄飄說道，“相國寺里有間往生堂,，我臨走時讓燕衛(wèi)親自看守,，認牌不認人，若燕北兵敗,，你拿到清遠大師手上的云字牌就可入往生堂,，問右使燕東良取得燕云十六州全貌的燕北堪輿圖”

　　謝元慈一愣，他做好了所有準備,，卻沒想到燕寧給他的是這個東西,。這么多年了，山河風貌皆有變動,，有燕北堪輿圖在手,，哪怕將來燕北兵敗，不論贏的是金陵還是北境,，握著燕北最后的底牌,，都不比擔心燕北死灰復燃。

　　有這個東西在手,，不管未來誰贏,，入燕寧所說，謝氏,，尊貴如初,。

　　可這個東西，她就這么給了出來,，謝元慈氣得呼吸幾近不暢,，燕寧有些好笑，她小舅舅這樣清風朗月的人物,，也有被嚇得站不穩(wěn)喘不上氣的時候,。

　　只見秦傾渾身氣得發(fā)抖，將手中的燕字牌扔回給燕寧,，“我是要你這個東西嗎,？你燕氏一族的底牌就這么交給我了？若是燕北兵敗,，你大可蟄伏等一個再來的機會,，可若是燕北堪輿圖給了出去，就是徹底把燕云十六州交了出去,！此物關(guān)系燕北命脈,，豎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接過他回扔過來的錦袋,，眼底微涼,，燕寧看著他很平靜地回道，“知道,，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蟄伏,？鎮(zhèn)北王府只要行差踏錯一步，就會被金陵和北境的那些虎狼吞噬干凈,，連帶著謝家,，也不會保全，我只有一條路能往前走”

　　“非生,，即死”，燕寧的話順著瀟瀟的竹林風動,，擲地有聲,。

　　青波亭在個園深處，有著五畝竹林遮掩,，此時的對話也只有他們兩人聽見,，卻依舊震得謝元慈身形一顫。

　　燕寧嘴角帶上些弧度,，“小舅舅不比驚訝,，輿圖在手，不論燕北輸贏,，我保你謝家一族周全”,。

　　謝元慈看著面前的茶盞沒有接話，風動得茶盞有些漣漪,，紫金冠墜著的金玲伶仃作響,，很是好聽。

　　良久,，他才抬頭看向燕寧,，不再含笑，帶著濃濃的疏離,，陌生又警醒,，“從你進入西京城到現(xiàn)在，我這一瞬間方才真的認識你,，燕寧郡主”

　　她看向謝元慈,，眼里滿含深意，毫不示弱地挑眉,，“誰說不是呢,？”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是個什么樣的怪物。

　　“彼此彼此，直到現(xiàn)在,，我也才真正了解小舅舅,，謝家的未來家主，謝元慈”

　　抬了抬手,，懶懶道,，“小舅舅送的人身手不錯，相國寺清冷,，清風啊,，不比讓他隨著清遠大師苦修了，還是早日送回給小舅舅吧”

　　隨著燕寧的話落,，閻清風飄飄然現(xiàn)身,，朝著兩人恭敬行禮。

　　謝元慈捻著手里的茶盞微微瞇起眼打量起來,，“他一直都在,？”

　　燕寧點了點頭，揮手讓閻清風退了下來,。

　　“一直都在,，所以小舅舅大可不必讓人保護，我有燕衛(wèi)守護,，安全無虞”

　　謝元慈看了眼他,，點了點頭，有清風明月使守護,，自是沒有問題,，初代鎮(zhèn)北王曾遭遇數(shù)百次刺殺，無一人能近身,，靠的就是清風明月使帶領的燕衛(wèi)的保衛(wèi),。

　　他得知她疾行往相國寺去了，想著秦傾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在山上,，擔心他倆碰上會有個什么意外,。

　　等等，燕衛(wèi),？謝元慈抬眼看向燕寧,，略有些詫異地問道，“你拿了燕家主的燕云令,？”

　　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帶著驚詫的目光緩緩挪到她的手上，應該不是他想的樣子吧,。

　　果然,，對面的少女笑著搖了搖手里的錦囊袋子，“你剛拿出來的就是啊”

　　理直氣壯的坦蕩讓謝元慈忍不住嘴角一抽，能真正調(diào)動鎮(zhèn)北王府所有力量的燕云令,，被她給劈了,？？,？

　　似是猜到謝元慈所想,，燕寧笑著說道，“我覺得燕家的燕云令應當留去保護更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把它一分為二,，會有一半的燕云令，永遠陪著往生堂”

　　謝元慈有些不認同的蹙了蹙眉,，輿圖對燕家雖然重要,，但沒必要一分為二吧，不過現(xiàn)在的燕寧,，怕是也不需要憑著塊燕云令來調(diào)動燕北了,。

　　敏銳察覺了他眼里的不贊同，燕寧坦然一笑,，并未多做解釋,，往生堂里的東西,，可比輿圖重要多了,，準確說，燕云令和燕云十六州的輿圖,，都是去陪著往生堂的,。

　　只是，她如今倒是好奇,，謝家,，或者說他的小舅舅謝元君，會做怎樣的選擇,。

　　直面著燕寧眼中探究的深意,，謝元慈不避不閃，依舊一片清明坦蕩,。

　　“謝家和鎮(zhèn)北王府,，已是緊緊綁在一起，至少,，在外人眼里,，已然是這樣。燕寧郡主,，鎮(zhèn)北王府榮光無限未必會給謝家?guī)硎裁礃s耀,，但鎮(zhèn)北王府若是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等待謝家的也不過是滅頂之災,?！?p>　　他指著燕寧手里的燕云令搖了搖手，“鎮(zhèn)北王府的選擇直接決定了謝家的死活,。這輿圖我不要,，背信棄義換一線生機，違背我謝氏組訓,。所以燕寧郡主,，作為謝家未來的家主，和你的三族近親,，我能夠知道一下鎮(zhèn)北王府的想法嗎,？”

　　亭中一片寂靜，好在謝元慈是個耐性極好的人,，風吹葉動,，他聽到燕寧開口詢問，依舊是懶懶的樣子“小舅舅可擅棋,？”

　　謝元慈輕笑一聲,，瞥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說道“若是你的棋藝和你父親類似,，怕是難勝我半子”

　　燕寧努嘴輕搖了下頭,，微微嘆道，“我不擅棋,，但我養(yǎng)魚”

　　“養(yǎng)魚,？”

　　少女起身伸了個懶腰，對著滿園翠竹深吸一口氣,，懶懶道,，“下棋瞬息萬變，有人先發(fā)制人,，有人后發(fā)制人,。但養(yǎng)魚不同，只要下餌,，總有魚兒爭食,，大魚才會浮出水面”

　　她摸了摸下巴，有些期待得道,，“怪不得古人常說,，渾水才好摸魚嘛，這可真是我農(nóng)家千年智慧啊”

　　謝元慈看了眼遠處,，他突然想到,，燕寧為何會隨著秦傾帶著儀仗衛(wèi)隊來到謝府,，攪得滿城風云，準確說,，她就是要攪得滿城風云,，讓她和秦傾的傳言滿天飛。

　　過往燕北和攝政王府可謂是涇渭分明,，沒有半點往來,，現(xiàn)在被燕寧徹底撕碎，以今上的性格,，虛虛實實摻雜,，怕是他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安睡了。

　　“金陵出手了,？”

　　寂靜的四野突然響起一聲輕蔑的笑,，只聽得燕寧微嘲道“何止金陵，北周不也一直想要做些什么嗎,？他們不是一直在出手嗎,？我北地學子五十余年無人可入仕，我燕北大軍連年累累傷亡,，滿城白帆,，我燕北軍營朝堂的暗樁，如今更是敢直接行刺衛(wèi)北將軍了,，再退下去,，我燕氏一族只能引頸受戮了”

　　“所以你既先祖之后，重啟了燕云令,，讓燕衛(wèi)重新現(xiàn)世,，又大搖大擺找了秦傾,，找了我,，就是要把謝家和攝政王府綁在你的船上”

　　燕寧努了努嘴，“小舅舅話可別說的這么難聽,，我想綁的,，從來只有你而已，而且,，金陵那位為人最是多疑,，若把謝家撇開，反受排擠猜測,，倒不如大大方方拉攏過來,，正常往來，我們還能護佑照拂一二,，左右有贈藥的恩情,，金陵沒有什么二話能說,，我們名正，言順”

　　虛虛實實,，虛實結(jié)合,，燕寧看著風動不止的竹林，有些嘆息,，其實,，秦傾才是那個幌子，玉菩提子雖然也很重要,，但當她知道玉菩提子是在謝家手里,，一瞬間就有了新的想法。

　　若是能借機光明正大綁上謝家,，以玉菩提子作為契機,，解開兩族前些年明里暗里擺出來的斷絕往來之態(tài)，可以光明正大來往,，幾乎是為她添上神來一筆的助力,。

　　畢竟他的小舅舅，謝家元君,，可真的太值錢了,，比起他一根筋的祖父謝直，他倒是更像那位謝輔良謝首輔,，是當之無愧的相甫之才,。

　　謝元慈微微低垂著臉，手上的杯盞掩去了臉上的神色,，“燕家是天下第一大藩臣,，為何郡主偏要做這天下第一大逆臣”

　　燕寧大笑起來，背手而立,，竹林之中穿林而過的清風拂的金玲招展,，顯得整個人身姿條條。

　　“我偏要做著逆臣,，誰又能奈我何,？天下至位，有德者居之,。因為怯懦,，拋棄自己臣民疆土的皇室；因為心中的不忿,，區(qū)別對待自己臣子的皇室,；因為嫉妒，污蔑浴血邊疆的將軍通敵叛國的皇室,；因為猜忌,，打壓構(gòu)陷朝中有識忠良的皇室,；因為奢靡，無視故土家國深陷江南溫柔鄉(xiāng)的皇室,。你告訴我,，哪一點，哪一個,，又值得我去信服去守衛(wèi)去擁護,？”

　　她回過頭看向他，眉目之間,，盡是意氣風發(fā)“不是都說鎮(zhèn)北王府擁兵自重,，狂妄自大，那我就狂一個給他看看,，反一個給他看看,。不是感慨鎮(zhèn)北王府只有女兒嗎，我就讓他們看到一個‘女主天下’,！女子又如何,？我偏要以女兒之身，要這山河一統(tǒng),，要這錦繡畫卷之上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yè),，長享安寧，要一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燕寧笑得極為自信，此時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落日的余暉打在她身上,，與一身紅色鳳尾裙顯得相得益彰，整個人仿佛踏光而來,，周身盡是讓人不敢直視的華彩,。

　　謝元慈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找回自己的理智,，“豎子狂妄,，腹背受敵”

　　若是燕北真的舉了反旗,，那就會受到來自北境與南朝的兩面夾擊,。出兵北伐，必定被金陵乘虛而入,。起兵南下,，只怕北周不會放任中原內(nèi)亂的大好機會。

　　作為中原的百姓,，若是為了一己私欲或是一家之榮辱,，去放任中原大陸一片焦土,，又有何面目面對天下百姓。

　　“謝家元君,，才冠古今,，看得透局勢，卻算不透人心嗎,？”

　　燕寧笑著回頭,，一手指著北方，嘴角高高揚起,，緩緩說道,，“這世上的人，能比金陵更害怕燕字旗的,，是北周啊”

　　謝元慈愣了愣,，她的聲音中帶著笑意，聽著很是從容不迫,，長袖一揚,，帶起一陣香風，“我越是張揚狂妄,，燕北的安全就越是穩(wěn)定,。燕北的反撲越是憤怒兇猛，金陵和北境就越是收斂,。此事不必再議,，我心中的已有決斷想法，我要聽的,，是你謝元慈的選擇”

　　謝元慈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明晴，一碧如洗,，連人的心境都看著開闊起來,。

　　“郡主怎么肯定，我會選你,？”

　　她雙手環(huán)抱著胸,，極為認真地打量著她的這位赫赫有名的小舅舅，“我心中的謝元慈,，從不是逆來順受,，隨波逐流的人。若你真要出世,，天下又怎會滿是你謝家元君的聲名,，一篇定國策論奠定西京謝元慈的無冕狀元、相輔之才的美名,，個園之中‘枝枝葉葉各標志,，不及元君奪天姿’,。謝家若是真的湮滅于世，那離闔府傾覆不過一步,。你若不想,，沒人可以架著你的脖子逼著你寫文章，逼著你與天下學士以文會友”

　　燕寧語氣之中篤定之意更濃,，“小舅舅也在等在看吧,，金陵那邊壓了一個謝輔良，顯然是沒有什么用場起色,，不然朝廷當初請你入仕的時候,，你就去金陵頂謝閣老的位置了。我想小舅舅既然在等明主而輔佐之,，為了謝家的未來撕出了一條口子,，作為半個謝家人，我總不能熟視無睹吧”

　　她仰著頭,，滿天的霞光打亮了她的半張臉,，讓人有些睜不開眼。

　　她說“若是謝元君真的不想入仕,，剛就不必給我解答如此巧妙解決科舉舞弊案的辦法了,。想必，你的心中也是早有決斷,，不是嗎,？你在給我展示你的能力”

　　“謝元慈，你只能選我,，這天下之主,，唯有我最合適”

　　心頭猛地跳動起來，仿佛有什么聲音在吶喊,，卻被謝元慈死死壓住,，他不想就這么順著時間的軌跡將兩府埋葬，他甚至看到了籠罩在鎮(zhèn)北王府之上的沙漏點滴流逝,。

　　他想過無數(shù)次可能會來找他的人,，唯獨沒有想過，是燕寧,，她就站在那里,，意氣風發(fā)，劍指金陵,，這樣堅定又充滿底氣,。

　　許久，只聽得略帶沙啞的聲音道,，“臣謝元慈,，預祝殿下，得償所愿,，女主天下,！”

　　單膝跪地，行的正是臣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