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本是吳方言區(qū)域里的產(chǎn)物,,現(xiàn)今還有人在那里傳習(xí)。
蘇州地方,,曲社有好幾個,。
退休的官僚,現(xiàn)任的善堂董事,,從課業(yè)練習(xí)簿的堆里溜出來的學(xué)校教員,,專等冬季里開棧收租的中年田主少年田主,還有諸如此類的一些人,,都是那幾個曲社里的社員,。
北平并不屬于吳方言區(qū)域,可是聽說也有曲社,,又有私家聘請了教師學(xué)習(xí)的,,在太太們,能唱幾句昆曲算是一種時髦,。
除了這些“愛美的”唱曲家偶爾登臺串演以外,,職業(yè)的演唱家只有一個班子,這是唯一的班子了,,就是上?!按笄澜纭钡摹跋赡奚纭薄?p> 逢到星期日,,沒有什么事來逼迫,,我也偶爾跑去看他們演唱,消磨一個下午,。
演唱昆曲是廳堂里的事,。
地上鋪一方紅地毯,就算是劇中的境界,;唱的時候,,笛子是主要的樂器,聲音當(dāng)然不會怎么響,,但是在一個廳堂里,,也就各處聽得見了。
搬上舊式的戲臺去,,即使在一個并不寬廣的戲院子里,,就不及平劇那樣容易叫全體觀眾聽清。
如果搬上新式的舞臺去,,那簡直沒法聽,,大概坐在第五六排的人就只看見演員拂袖按鬢了。
我不曾做過考據(jù)功夫,,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演唱昆曲的戲院子,。
從一些零星的記載看來,,似乎明朝時候只有紳富家里養(yǎng)著私家的戲班子。
《桃花扇》里有陳定生一班文人向阮大鋮借戲班子,,要到雞鳴埭上去吃酒,,看他的《燕子箋》,也可以見得當(dāng)時的戲不過是幾十個人看看罷了,。
我十幾歲的時候,,蘇州城外有演唱平劇的戲院子兩三家,演唱昆曲的戲院子是不常有的,,偶爾開設(shè)起來,,開鑼不久,往往因為生意清淡就停閉了,。
昆曲徹頭徹尾是士大夫階級的娛樂品,,宴飲的當(dāng)兒,叫養(yǎng)著的戲班子出來演幾出,,自然是滿寫意的。
而那些戲本子雖然也有幽期密約,,盜劫篡奪,,但是總要?dú)w結(jié)到教忠教孝,勸貞勸節(jié),,神佛有靈,,人力微薄,這就除了供給娛樂以外,,對于士大夫階級也盡了相當(dāng)?shù)氖姑?p> 就文詞而言,,據(jù)內(nèi)行家說,多用詞藻故實是不算希奇的,,要像元曲那樣亦文亦話才是本色,。
但是,即使像了元曲,,又何嘗能夠句句像口語一樣聽進(jìn)耳朵就明白?
再說,,昆曲的調(diào)子有非常迂緩的,一個字延長到十幾拍,,那就無論如何講究辨音,,講究發(fā)聲跟收聲,聽的人總之難以聽清楚那是什么字了,。
所以,,聽昆曲先得記熟曲文;自然,,能夠通曉曲文里的故實跟詞藻那就尤其有味,。
這又豈是士大夫階級以外的人所能辦到的?
當(dāng)初編撰戲本子的人原來不曾為大眾設(shè)想,,他們只就自己的天地里選一些材料,編成悲歡離合的故事,,借此娛樂自己,,教訓(xùn)同輩,或者發(fā)一番牢騷,。
誰如果說昆曲太不顧到大眾,,誰就是認(rèn)錯了題目。
昆曲的串演,,歌舞并重,。
舞的部分就是身體的各種動作跟姿勢,唱到哪個字,,眼睛應(yīng)該看哪里,,手應(yīng)該怎樣,腳應(yīng)該怎樣,,都由老師傅傳授下來,,世代遵守著。
動作跟姿勢大概重在對稱,,向左方做了這么一個舞態(tài),,接下來就向右方也做這么一個舞態(tài),意思是使臺下的看客得到同等的觀賞,。
譬如《牡丹亭》里的《游園》一出,,杜麗娘小姐跟春香丫頭就是一對舞伴,從閨中曉妝起,,直到游罷回家止,,沒有一刻不是帶唱帶舞的,而且沒有一刻不是兩人互相對稱的,。
這一點(diǎn)似乎比較平劇跟漢調(diào)來得高明,。
前年看見過一本《國劇身段譜》,詳記平劇里各種角色的各種姿勢,,實在繁復(fù)非凡,;可是我們?nèi)タ雌絼。陀X得演員很少有動作,,如《李陵碑》里的楊老令公,,直站在臺上盡唱,兩手插在袍甲里,,偶爾伸出來揮動一下罷了,。
昆曲雖然注重動作跟姿勢,也要演員能夠體會才好,如果不知道所以然,,只是死守著祖?zhèn)鱽肀硌?,那就跟木偶戲差不多?p> 昆曲跟平劇在本質(zhì)上沒有多大差別,然而后者比較適合于市民,,而士大夫階級已無法挽救他們的沒落,,昆曲恐將不免于淘汰。
這跟麻將代替了圍棋,,豁拳代替了酒令,,是同樣的情形。
雖然有曲社里的人在那里傳習(xí)?,,然而可憐得很,,有些人連曲文都解不通,字音都念不準(zhǔn),,自以為風(fēng)雅,,實際上卻是薛蟠那樣的哼哼,活受罪,,等到一個時會到來,,他們再沒有哼哼的余閑,昆曲豈不將就此“絕響”?
這也沒有什么可惜,,昆曲原不過是士大夫階級的娛樂品罷了,。
有人說,還有大學(xué)文科里的“曲學(xué)”一門在,。
大學(xué)文科分門這樣細(xì),有了詩,,還有詞,,有了詞,還有曲,,有了曲,,還有散曲跟劇曲,有了劇曲,,還有元曲研究跟傳奇研究,,我只有欽佩贊嘆,別無話說,。
如果真是研究,,把曲這樣?xùn)|西看做文學(xué)史里的一宗材料,還它個本來面目,,那自然是正當(dāng)?shù)氖隆?p> 但是人的癖性往往會因為親近了某種東西,,生出特別的愛好心情來,以為天下之道盡在于此。
這樣,,就離開研究二字不止十里八里了,。
我又聽說某一所大學(xué)里的“曲學(xué)”一門功課,教授先生在教室里簡直就教唱昆曲,,教臺旁邊坐著笛師,,笛聲噓噓地吹起來,教授先生跟學(xué)生就一同噯噯噯……地唱起來,。
告訴我的那位先生說這太不成話了,,言下頗有點(diǎn)憤慨。
我說,,那位教授先生大概還沒有知道,,“仙霓社”的臺柱子,有名的巾生顧傳玠,,因為唱昆曲沒前途,,從前年起丟掉本行,進(jìn)某大學(xué)當(dāng)學(xué)生去了,。
這一回又是望道先生出的題目,。
真是漫談,對于昆曲一點(diǎn)兒也沒有說出中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