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龍底到了樂王府前堂,只見兩個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正在門口等候。
“劉將軍,,趙信在此恭候久矣?!逼渲心昙o稍長的男子笑著向前拱手。
“末將參加樂王殿下,、江陵王殿下,。”劉龍底判別出二人身份,,急忙俯身行禮,。
“這里是我的府宅,劉將軍千萬不要拘束,,快請入席,。”趙信拉著劉龍底的手腕到了堂中,,三個人按位次入座。
“我早對劉將軍仰慕已久,,得知你此次入京述職之后便要趕回楚州,,只好深夜造次將你請到這里一聚,還請不要見怪,?!壁w信笑意盈盈,極是熱忱,。
“樂王殿下如此抬舉末將,,已是受寵若驚!”劉龍底急忙拱手,,又被趙信按了下來,。幾個人觥籌交錯喝了一會兒酒,又上來一組歌姬助興,。
“敢問劉將軍回到楚州之后,,可是要對天道軍下手了?”趙智等到歌姬退場,,驀地問道,。
“末將托圣人的天威,這幾年來平定黎人九寨,。怎奈楚地遠離皇城,,民風彪悍,近年來時有叛亂,,而這天道軍算是鬧騰得最兇的一伙人……”劉龍底不知對方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只好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智弟,劉將軍代圣人操持軍務,,豈是你該打聽的,?”趙信瞪了趙智一眼。
“末將做的都是效忠圣人的事,,向二位殿下稟告卻也無妨,。”劉龍底自然看出這哥倆在唱戲,,趕忙又主動補了一句,。
“我倆也是一時好奇,畢竟天道軍雖然始終不成氣候,,可這疥癬之疾也養(yǎng)成六載有余,,不知劉將軍打算如何根除?”趙信果然順著問了下去,。
“末將已得到可靠情報,,一月之后定將這伙叛軍殲滅在楚南?!眲埖谆氐?。
“不知將軍的情報可否來源于本家?我聽說天道軍的首領中也有一個姓劉的……”趙智陰陽怪氣地問道,。
“殿下恕罪,!”劉龍底聽罷大驚,急忙起身跪倒在地,。
“劉將軍何必驚慌,,快快請起!”趙信示意劉龍底起身回到座位,,笑著說道,,“劉氏自前朝就是楚州的大戶,右相大人的夫人不也是出身于此么,?家丁繁多,,出了一兩個不肖之徒也是難免的?!?p> “殿下放心,,末將一定會大義滅親,以報圣人……”劉龍底的冷汗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劉將軍不必多心,,楚州之事如何操持自是你來做主。我今晚請將軍來只是表達相交之意,并沒有別的意圖,?!壁w信說罷,示意下人抬上來一口箱子,。
“我聽說楚州戰(zhàn)事頻繁,,擔心劉將軍為難,特意籌措了一千兩金珠犒賞手下將士,,還請你萬萬不要推脫,。”趙信笑道,。
“末將無功不受祿,,怎敢……”劉龍底更加為難起來。
“這只是我兄長的一點心意,,將軍還是收下吧,。”趙智又在一旁補話,。
“多謝樂王殿下,,日后但有用得著末將的地方,任憑驅使,,絕無二話,!”劉龍底咬著牙接下了金珠,又和兩人敘了一會兒話,,便告辭而去了。在他看來,,趙信和趙智對自己威逼利誘,,顯然抓住了要緊的把柄,今后恐怕想要兩面做人都沒機會了,。
自京畿向西過漢洲,,再向南跨過大江便是楚州。
楚州地域廣闊,,幅員遼闊,,堪為天下九州之首。其間山川縱橫,,地勢錯雜,,西南更是盤桓著十萬大山,山中百毒盤亙,、瘴氣叢生,,自古以來人跡罕至。
這日夕陽將沉,,烏鵲橫飛,,在大山深處一個還算平暢的山坳里,,一大群兵卒散布其間,一個個灰頭土臉到處轉悠,,爭著找個干爽的地方埋鍋造飯,。
這些人垂頭喪氣,身上大多只披著輕陋的藤甲,,長槍短劍散落一地,,明顯是剛剛吃了一場敗仗。
幾個將領裝束的人看上去還算差強精神,,正聚坐在一個篝火堆旁邊,,一個個更是愁眉緊蹙,僵坐在那里已快一個時辰,。
“天道,,照我看來,留在這里,,躲上幾日,,山外官軍那三千人馬就是五六千張嘴,糧草早晚不濟,,到時自會退了,。”說話的人叫劉鶴群,,他從來極其注重自己的儀表,,向來一身清涼高雅的書生打扮,可此刻卻頭發(fā)披散,,臉上掛著血痕,。
劉鶴群率先打破僵局,急切地盯著坐在上首的李天道,,想讓對方盡快如此下令,。
“恐怕沒等到敵人退去,我們倒要先餓死在這山野之中了,?!绷硪粋€年紀相仿的人聽后,便馬上冷語相對,,此人也是一身書生打扮,,就坐在劉鶴群對面,相比之下,,面相少了幾分俊秀,,卻多了幾分執(zhí)拗。
他無視劉鶴群的冷眼,接著朗聲說道,,“就算打算死守,,也要有些儲備才行,咱們用車拉進來的那幾袋糧食,,明早還能勉強煮些稀粥,,過了午后就要斷炊了?!?p> “守一,,如果不是你押運的伙夫跑光了,咱們何至于要餓肚子,?”劉鶴群橫著眼睛,,極是不忿,他對面坐著的正是大自己一歲的徐守一,。
當年,,南楚四大世家公子名盛一時。其中,,李天道擅長丹青,,徐守一和劉鶴群則都是滿腹經(jīng)綸的書生,四人之中年紀最幼的白繼忠則自小喜歡舞刀弄棍,,練就了一身好功夫,。
世道未變那時,四人家世相仿,、各懷才學,,便以兄弟相稱,或游歷名山之中,,或蕩舟湖海之上,,在千里楚地之上卻是人人贊嘆的奇妙男子。
自萬順五年起兵造反,,輾轉六載,這一個個風流瀟灑的世家公子,,早已被一場場血戰(zhàn)磨成了麻木之人,。兵丁、糧草,、征夫……每日里這些數(shù)字的消耗似乎正是他們生命磨損的象征,。
起初吃了幾場敗仗,兄弟之間還互相扶持,,彼此打氣,,可頹勢久不得好轉,埋怨和推責便隨之多了起來。
“此戰(zhàn)大敗,,死傷近半,,伙夫怕是逃到了八百里外,這是我的責任不假,。但也不知道當初是誰畫的戰(zhàn)圖,,讓咱們像野豬一樣鉆進敵軍布好的口袋里吃悶棍,害得這群拉車的跑斷了腿,,到底是跟不上來,。”徐守一當即還以白眼,,說話時牙咬得咯吱咯吱響,,此話一出,這圈人又陷入了沉默,。
李天道眼看二人又起爭執(zhí),,想勸說幾句,可話到嘴邊上又咽了下去,,只重重嘆了口氣,。他還記得,當初劉鶴群和徐守一同門求學,,關系最為緊密,,誰料會鬧出如今這般仇隙。
李天道暗暗慨嘆時不我與,。不遠處,,自己的夫人正在奶著新生的三子李求真。連日奔波,,不得安生,,夫人本是大家閨秀、身體嬌弱,,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自打孩子出生,她的奶水便時斷時續(xù),。大人尚且不論,,只是苦了這個未足月的嬰孩,自打出生便要跟著父母一起活受罪,。
再看另外兩個兒子,,正趴在糧車上酣睡。他們?nèi)诉€沒有兵器高,,都早已懂事,,一路上幫著徐守一清點搬運輜重,。
想來萬順五年,自己憤而起兵,,起初占據(jù)府城,,頗有氣勢,夫人誕下長子便名為求嗣,,意為將來繼承祖業(yè),,光耀門楣。
轉二年后又得次子,,戰(zhàn)局撲朔,,舉步維艱,卻也起了求業(yè)這個豪壯的名字,。
可近來一再退敗,,無處容身,三子恰在這時出世,,李天道只好回歸本真,,為孩子如此起名了。
“各位兄長,,休再爭執(zhí),。今夜子時,我?guī)铣I剩下的二百人先去沖開包圍,,你們找機會突出去,,若今生有緣便還可相見,若這夜全都沒了,,下輩子還做兄弟,!”一個最為年少的男子倏地起身,掣劍在手,,正是白繼忠,。
他說罷朝這幾人拱了拱手,將佩劍打了個劍花,,便要去清點人馬,。他手中那劍的劍身早已破損不堪,可仍能看出曾經(jīng)是一把不世出的利刃,。
“繼忠賢弟且慢,,各位兄弟,聽我再說一句,。當年李家闔門被昏君奸臣所害,不得已才舉兵起義,,你們都是南楚世家大族,,本可平安樂活,,卻都撇棄家業(yè),隨我輾轉苦戰(zhàn)數(shù)載,,奈何天命如此,,是我負了各位,若是今晚命絕于此,,來生報答各位恩義,。倘若今夜得活,將來推翻了昏君,,你我共王天下,!”李天道憤然道。
此前一戰(zhàn),,天道軍本來有覆滅之險,,幸得白繼忠奮不顧身,帶領死士墊后抵敵,,才僥幸活到此刻,。李天道此時被白繼忠打動,終于鼓起勇氣決心死戰(zhàn),,開口說完這番話便起身長揖到地,。
劉鶴群見狀莫名焦躁地站起身來,剛想繼續(xù)開口反駁,,只見南楚營的百夫長胡三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大喊,“各位將軍,,山口有人送來了一封書信,!”
劉鶴群聽罷心中一驚,生怕出了什么差錯,,剛想先去搶信,,可立刻又恢復了平靜,沒有武斷動身,,只是用雙眼緊緊鎖著胡三手里的信封,,仿佛里面正埋藏著一件天大的禍事。
“是官軍來勸降的,?”李天道直起身,,哼了一聲,一臉冷峻地詢問胡三,。
劉鶴群聽罷,,心下再度聳動,連忙說道,,“不是勸降,,便是離間,,總之官軍此時來信,總不會安什么好心,?!?p> “不是官軍勸降,是漢州終南山星圖宮遣人送來的情報,?!焙龑τ诖耸乱彩且荒樏悦#B忙將信恭恭敬敬地遞到了李天道手中,。
“星圖宮,?”李天道見眾人也都一臉遲疑,便索性拆開信封,,當眾朗聲念了起來,。
“拜南楚李公天道將軍:
昏君無道,奸佞當朝,,壓榨百姓,,天下混沌。
公本世家,,名流天下,,柱國嫡孫,奈何飄零,。
輾轉六年,,東西奔走,戰(zhàn)不得勝,,勢不見起,,諸般非公之義不明,軍無勇,,蓋天地混沌而未見開也,。
星圖占卦,當輔天道,,攻占九州,,建立霸業(yè)。
望公率軍出山,,直取平越,、武關,會星圖宮眾于終南山下,,立身漢州,,南取楚越,北上江京,,謀取大事,。
天命所歸,,事急勿疑!
星圖宮主軒轅應龍謹拜”
“諸位可有誰了解這個星圖宮,?”李天道讀完信后,掃視眾人,,依舊云里霧里,、不明所以。
“星圖宮坐落漢西終南山,,本來只是一個修道求仙的門派,,教宗隱秘,人丁凋敝,,在江湖之中名不見經(jīng)傳,。萬順五年前后,一伙雍州人忽然接管此門,,隨后倏地在當?shù)仫L生水起,,據(jù)說求卦問卜無有不準,行醫(yī)煉藥也都靈驗,。幾年下來,,這個星圖宮門眾不下數(shù)千,實力深淺莫測,?!眲ⅩQ群說道。
他這些年在顛簸的征途中,,倒是格外用心地打聽過不少關于這個門派的傳言,。
“來信的這個軒轅應龍是星圖宮的堂主,本名唐復,,號稱黃帝后人,,是個不計年歲的仙翁,經(jīng)年深居山野,,向來不問世事,,山外沒人見過本尊,只傳說有翻轉天下的神通,。自他往下,,還有云豹、熊羆兩使,,據(jù)說都是江湖上手段極厲害的人物,,再往后排的青白朱玄四堂也都藏龍臥虎,不少弟子這幾年來在九州各地大有名號,?!毙焓匾淮丝桃餐撕蛣ⅩQ群爭執(zhí),,繼續(xù)補充。
“天下居然還有如此一股英雄,!”李天道聽到這里不禁悚然,。
“想當年,青州瑯琊無上峰的神仙百通子編著《青云集》,,將天下九州,、各行各派俊杰人物盡皆收錄,凡九九八十一人,,星圖宮中至少有十來個榜上留名,,況且更有不愿列在榜上彰顯名號的。當初漢州太守為向朝廷虛報平亂功果,,不敢招惹義軍,,反而發(fā)兵五千去征剿星圖宮要賺人頭,結果一夜之間片甲不存,,尸骨曝野,,此后漢州的官軍便沒有人敢招惹此處了?!毙焓匾挥值?。
“這封信可當真么?”李天道沒了主意,。
“星圖山宮固然厲害,,只是此信如海市蜃樓一般,一來平越大道倒是可走,,但我們此刻正困在山中,,如何突圍尚不可知;二來武關大道向來更是重兵鎮(zhèn)守之處,,現(xiàn)在的安撫使劉龍底便是鶴群的族兄吧,,除非鶴群肯去打通這個關節(jié),否則咱們又如何能明目張膽飛過去,?”徐守一說完,,又用眼睛意味深長地瞥了劉鶴群一眼。他這一番先揚后抑的評述,,讓眾人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冷水潑滅了,。
“守一兄這話是何用意?劉姓是楚州大姓,,氏族之中男女老少全算上的話,,沒有一萬也有八千。若劉龍底真地認我這個族親,我此刻還會一臉血污,、之前還會險些喪命么,?”劉鶴群哪里肯在嘴皮上吃虧,馬上開口反駁,。
“二位兄弟不要再吵了,。關于出路……應是不用擔心……”李天道面色有些尷尬,連忙捻開信紙出示眾人,,第二頁正畫著十萬大山的坐標地圖,,一條曲折詭異的朱紅描線正以他們所處的位置為起點,巧妙繞過外面官軍的圍堵,,沿著此前經(jīng)過的一條山溪,一直連到平越大道,,再往北接武關大道處,,則更是赫然用小字標注著“此處并無守軍,貴軍但行無妨”,。
“若不是賺我們的詭計,,怕是孫武在世也比不得這高招了?!眲ⅩQ群拿過地圖看了半晌,,流出一身冷汗。
李天道的這支軍隊,,凡是涉及行軍作戰(zhàn)的事項,,向來都是他制定計策,而此刻見了這信,,劉鶴群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這股人馬的處境和出路,,竟然被千里之外的一個門派窺探得如此準確明白。
劉鶴群暗暗揣想,,倘若按信中所言將來真有一天在終南山相會,,天道軍將會遇到一股何等可怕的勢力。他心里清楚,,前狼后虎,,路途叵測,天道軍終歸沒那個好命撿便宜,。
這一戰(zhàn)前,,劉鶴群本已對天道軍喪失了信心,于是暗中連通族兄劉龍底,,想設計將這些人馬一網(wǎng)打盡,,以此將功折罪,求一個進階的機會,未曾料到半路上殺出一個星圖宮,,已然將自己的計劃完全打亂,。難道天道軍此刻勢不該絕?帶著這個疑惑,,劉鶴群只好隨大軍按著地圖悄然開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