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往事如斯
裴若承走后,大理寺的官兵們恭恭敬敬地將裴南秧請進(jìn)了牢房,隨后拴上了牢門,,轉(zhuǎn)身順著臺階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視線的盡頭,。
裴南秧微微苦笑,盤腿坐在了牢房中的木床之上。她閉上眼睛,今天發(fā)生的一幕幕飛快地在腦海中劃過,,縱然聲名盡毀、縱然身陷囹圄,、縱然生死未知,,她終究還是得到了天成帝的金口玉言,保下了家人的性命,,扭轉(zhuǎn)了前世的死局,。只是這一次,留給自己的污名卻是再也洗不掉了,。
她的心口不由涌上一陣茫然的疼痛,,被秋菱欺騙的不忿、貿(mào)然領(lǐng)罪的不甘,、擺脫宿命的無力感交錯纏繞,,噬咬著她的每一寸肌膚,直至她想起那塊北周暗衛(wèi)的平安扣,,想起秦子堯在長平時說的那句“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時,才微微黯了雙眸,,長長嘆息了一聲,靠在了身后的墻壁之上,。
就在這時,,裴南秧對面的牢房里突然傳出了一陣響動,她猛地睜開眼睛,,直起身子,,定睛看去,。
只見,一個人影從黑暗中緩緩走到了牢房的欄桿邊,,借著地牢墻上微弱的光亮,,裴南秧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不由倏地瞪大了眼睛,。
看見裴南秧驚詫萬分的模樣,,那人眼眉一彎,笑瞇瞇地說道:“裴小姐,,好巧,,我們又見面了?!?p> “陶致,,你怎么在這里?,!”
“我自然是勾結(jié)二皇子和公良氏,,販賣私鹽、罪大惡極,,所以就被大理寺關(guān)進(jìn)了這里,,”陶致不以為意地隨口說道:“不過能在此間見到熟人,倒也算意外之喜,?!?p> 裴南秧聞言眉梢一揚(yáng),細(xì)細(xì)打量起對面的男人,,見他精明的臉孔上沒有半分不甘與苦痛,,不由疑惑陡生。
“陶公子,,”裴南秧眼瞼微抬,,緩緩問道:“你本是富甲一方的商賈,卻因替睿王籌錢賣命,,落得這般下場,,就沒有半分怨恨之心?”
陶致呵呵一笑,,盤腿坐下,,將臉伸到兩根鐵欄桿之間,眨眨眼睛道:“富貴險中求,,我與睿王相交之日,,就想到可能會有今日的境況。眼下種種,,不過是自己的選擇,,又為何要怨恨呢,?”
“是富貴險中求,還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裴南秧輕哂一聲,冷笑道:“陶公子何等人物啊,,衛(wèi)侯領(lǐng)地的富商,、睿王的座上賓、惠王門下紅人的至交,,游走于各方勢力之間,,卻游刃有余,均不得罪,。您這樣的人,,若是一心為睿王做事,又怎么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讓載滿私鹽的馬車經(jīng)過人頭攢動的昌德大道,?又為何讓自己的下人激怒那些上書陳情的學(xué)子?又為何好巧不巧讓私鹽之事在公良崢叛國的消息到達(dá)時東窗事發(fā),?”
陶致聽罷沒有立刻接話,,他微瞇雙眼,目光如電,,看向?qū)γ胬畏恐械呐?。然而片刻之后,他釋然地一笑,,靜靜說道:“裴小姐果然不是尋常的閨閣女子,,你猜得沒錯,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刻意為之,。”
“是為了惠王,?還是為了……宸王,?”裴南秧眉心淡蹙,有些遲疑地問道:“這些權(quán)謀斗爭,,竟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
“是為了我自己,”陶致苦澀地一笑,,低低地說道:“有些事恐怕說出來裴小姐也不會明白,。我的本名姓許,多年前因家中變故,不得已去成漢做了點小生意,,沒想到卻發(fā)了橫財。后來我回到大寧,,便去裕州建了商號,。如今日子久了,別人都以為我是裕州人士,,其實我真正的家鄉(xiāng)乃是地處大寧西南的青州府,。”
話及此處,,裴南秧不可置信地圓睜雙眼,,截口問道:“你可知道青州的鹽商許墉?”
聞言,,陶致亦是一僵,,他的目光閃過一絲恐慌,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裴小姐怎么會認(rèn)識……他,?”
“我看這大理寺的洛大人應(yīng)屬惠王一派,,你幫了他們這么大的忙,又和惠王面前的大紅人文公子是多年好友,,他難道沒有告訴你……,?”
“他只說吏部尚書沈敬因誣陷先太子被誅殺,睿王和皇后因私鹽案和叛國案被禁足,,要等到公良崢進(jìn)京后再行定罪,,”陶致急急打斷了裴南秧的話,雙手緊握著牢房的柵欄,,拼命地將頭向外伸,,用顫抖地聲音問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許墉的?,!”
裴南秧看向眼前這個滿面狂亂的男人,,忽然間就明白了一切。她嘆了口氣,,緩緩說道:“約摸一個月前,,經(jīng)戶部尚書吳勇上奏,陛下同意重審宣懷太子舊案,?!?p> “后三司通過反復(fù)查證,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的宣懷太子和那些涉案的青州鹽商都是遭人陷害,,于是陛下恢復(fù)了先太子的封號,,并對當(dāng)年卷入太子案的鹽商全部予以平反。其中,許墉因多次為朝廷捐款捐物,,于政有功,,蒙冤至深,故陛下特別恩準(zhǔn)許墉尚存親眷中的適齡男丁免除科舉,,直接入朝為官,。”
聽完裴南秧的話,,陶致身體一松,,重重坐在了地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陶致突然仰起頭,,朝著地牢昏暗的上空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凄厲,,到了最后居然變成了悲痛到無法自抑的哭嚎,。
裴南秧坐在牢房欄桿邊的茅草之上,靜靜看著陶致宣泄著十幾年來的隱忍和絕望,,心口涌上的盡是感同身受的悲苦和無助,。因為,在前世那些個血淋淋的夜晚,,父兄的慘死亦是折磨著她的切膚之痛,。
不知過了多久,陶致的哭聲漸漸平息了下來,。他咬著唇,,用喑啞的聲音說道:“本以為只有不死不休才能快慰平生,沒想到區(qū)區(qū)虛名竟也能牽動心緒,,觸動至此,,倒是讓裴小姐看笑話了?!?p> “你只是忍得太久了,,”裴南秧垂下眼睫,將指甲重重嵌進(jìn)了肉里:“若換作我,,恐怕?lián)尾坏侥氵@般境地,。因為,最后活下來的那個人,,真的太痛了,。”
“何止是痛,,那根本是無法呼吸的錐心之感,,”陶致閉上眼睛,,艱難無比地說道:“當(dāng)年宣懷太子案事發(fā)之時,我和小妹正巧去了成漢的親戚家中,,僥幸逃過了一劫,。后來我爹被定罪,判了個抄家處決,,府上男丁全部斬首,,女眷通通充作官妓?!?p> 陶致頓了頓,雙眼血紅,,咬著牙緩緩說道:“等太子案風(fēng)頭過去后,,我偷偷回到青州,花重金打聽到了阿姐的下落,。然而,,等我趕到阿姐身處的花樓之時,她已經(jīng)奄奄一息,,只留下最后一口氣在,。我清楚地記得,阿姐那時候靜靜躺在床上,,雙眼已經(jīng)沒了焦距,,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傷口,盡是被鞭打和凌虐的痕跡,?!?p> “我當(dāng)時怒不可遏,發(fā)了瘋似地要去殺了花樓中的所有人,,是阿姐用最后的力氣拉住了我的衣袖,,讓我照顧好妹妹,才阻止了我的行動,。阿姐還說,,我們的母親,早在父親被押走那日便已懸梁自盡,,尸首當(dāng)場就被官兵們拖了出去,,怕是再也找不到了?!?p> 裴南秧聞言心中一陣酸澀,,她微微動了動嘴唇,想要出言安慰,,可終究還是嘆息一聲,,緘口不言。
“裴小姐,你知道嗎,?”陶致身體微微顫抖,,哽咽著說道:“當(dāng)年我的阿姐是青州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她及笄之時,,前來求親的公子哥們險些踏破了我家的門檻,。可她偏偏不喜歡那些門當(dāng)戶對的富家公子,,而是愛上了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窮書生,。父親見那書生滿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便也同意了這門婚事,,說等那書生科考回來后,就給兩人完婚,?!?p> “然而,過了大半年,,阿姐也沒等來那個窮書生,。她擔(dān)心他出了事,便托人去京城打聽,,可沒想到那個窮書生已在京城成了親,,娶得還是吏部尚書家的小姐。從此以后,,阿姐一病不起,,直到五年后才慢慢緩了過來。然而,,就在那時,,我家被莫名卷入了宣懷太子的大案,以至家破人亡,,而我的阿姐最終竟落得個萬般屈辱的下場,。”
裴南秧大駭,,不可思議地問道:“娶了吏部尚書家的小姐,?!你說的……是沈敬,?”
聽到“沈敬”的名字,,陶致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陰沉扭曲,他微微張口,,恨聲說道:“想不到吧,,他背信棄義在前,,我阿姐忍辱負(fù)重,從未說過他的半分不是,,可他卻處心積慮,,要置我全家于死地?!?p>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裴南秧冷笑一聲,,悻然說道:“這世上的事,,本就如此。沈敬雖有才氣,,卻是靠著老丈人才爬到了尚書的位子,。”
“他的夫人一向善妒,,若讓她知道你姐姐的事,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所以,,當(dāng)沈敬在司勛司的嘉獎名單上看見你父親的名字后,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就算沒有碰上宣懷太子的案子,他也會用別的辦法,,將你們斬殺殆盡,。”
“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付出代價,,哪怕搭上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陶致面色青白,,手握成拳,,怒聲說道:“死了一個沈敬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身后的公良氏也是將我家推進(jìn)深淵的罪人,,必須要以血還血,、以命償命?!?p>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們現(xiàn)在連活著都是一種奢侈,,又何談昔日的仇恨,,”裴南秧神色黯然,,偏頭思索片刻后,蹙眉問道:“陶公子,,我尚有一事不明,,睿王平日里沉穩(wěn)持重,并非沖動之人,,為什么他這次會如此急不可待地在國子監(jiān)中清剿惠王的人馬,?倘若他查案之時不像這般冒進(jìn),根本就不會有后來的昌德上書,,你們就很難找到機(jī)會將這樁私鹽案當(dāng)眾抖落出來,。”
“因為他害怕,,”陶致長眉一挑,,冷笑道:“裴小姐知道皇后在宮中遭到刺殺的事嗎?”
“刺殺當(dāng)時,,我就在皇后的重華殿中,。那個刺殺的小太監(jiān)功夫極高,一擊不中后立刻逃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直指公良皇后屠戮忠良、殘民害理,、陷害宣懷太子,。當(dāng)時我見皇后的神色驚恐萬分,便知道這紙條上說的多半是真的,?!?p> “自是真的,所以公良皇后無論如何都要將人抓回來,,”陶致的眼眸中劃過一絲鋒芒,,唇角輕挑:“那晚睿王帶著人一路追捕,卻在國子監(jiān)附近把那刺客給跟丟了,。但相似的紙條,、相似的內(nèi)容、功夫極高的殺手無法不讓人將重華殿刺殺和國子監(jiān)壁書案聯(lián)系到一起,?!?p> “因此,睿王第二日一大早就去往國子監(jiān),,對學(xué)子們嚴(yán)刑逼供,,妄圖查出作案之人。至于睿王盡挑家中與惠王交好的學(xué)子下手,,大抵是覺得宸王殿下在南疆應(yīng)付公良崢的刺殺尚且自顧不暇,,無法安排京中的這些事宜吧,。”
“可這件事有一非常怪異之處,,”裴南秧皺著眉頭,,向?qū)γ胬畏恐械哪腥藛柕溃骸澳敲炭捅蛔窊魰r,從三丈高的宮墻一躍而下,,竟然毫發(fā)無傷,,還能躲過禁軍、宿衛(wèi)軍,、巡檢司的追捕,,這是得有多高的功夫?就算是我爹和禁軍統(tǒng)領(lǐng)蕭胤,,恐怕都難以望其項背,。”
“那天晚上,,根本沒有人從宮城跳下去過,,”陶致對上裴南秧驚異萬分的眸子,聲音低沉而平靜地道:“行刺皇后的殺手和睿王殿下全城追捕的刺客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