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沉。

　　暮色中,，沈荷靜坐著,，一方金漆梅花錦盒置放腿上。門簾大開,，她能直接看見遠處一片又一片旋起旋滅的燦爛,。秀州府衙在燃放煙火，不是這夜夠黑,，煙火不會如此明媚,。

　　她打開盒蓋，娘親的絕筆信呈現(xiàn)出一種落葉的枯黃色澤,。用這個盒子裝,，再合適不過。

　　“表小姐,，老爺回府了,。”范嫂進院內通報,。

　　沈荷蓋上錦盒,，輕輕放在腿邊。

　　那邊馮泰剛下馬車,，周嬤嬤冒雪在大門外等候,，他衣衫尚來不及換一身，倉促趕去竹意館,。家中一切如常,，沒有異樣，唯獨檐下紅燈新添無數(shù),，四處渾如白晝,。

　　“舅舅?！鄙蚝捎鰜?，垂目行禮。

　　馮泰擔心道：“你怎么出來了,。天冷,，快回屋中。冬天風烈,，一不留神便是頭疼腦熱,。”他說的是經驗之談,，一天跑下來,，冷風吹得他頭腦發(fā)脹,，快裂開一樣。強撐著在這,。

　　“事關緊要,，不敢勞煩舅母，唯有等著,，請舅舅回來裁奪,。”

　　說得馮泰越發(fā)緊張：“連你舅母也不能處理,，究竟是何等大事,？”

　　說話間，兩人走到正屋檐下,。周嬤嬤取出門后毛帚,，先服侍著馮老爺掃去斗篷上的殘雪，脫下斗篷,。

　　沈荷的內院,，小廝們一應不能進入，只在院外靠墻等候,，馮泰身邊剩個元福,。元福聽沈荷這樣說，正想離開,。沈荷道：“元管事也請留下,。”

　　元福什么風浪沒見過,，心里驚訝,，臉上一點看不出來，畢恭畢敬扭回腳步,，穩(wěn)穩(wěn)道：“是,。”

　　屋內一盞熱熱的茶,，不叫玉葉長春,，叫作請君入甕。

　　剛剛坐定,，周嬤嬤便把改編后的“大事”道來：魏氏院內一名女使在竹意館西側鑿冰跳湖,，企圖自盡。梅娘救上人來,，發(fā)現(xiàn)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因為是主母院內尚未婚配的女使,，不好興師動眾,，暗地去找白媽媽,，白媽媽卻忙著捉賊，不想理會,。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打發(fā)到值房，由范嫂看管,。幾次盤問,，女使一字不肯說，在她身上搜出一雙新襪,。起初女使還辯白是自己的襪子,，對比后，發(fā)現(xiàn)根本不合腳,，分明是男人的羅襪,。

　　“不知廉恥！”馮泰怒道,，比起家里失竊出盜賊,，他更厭惡這種丑事。

　　年輕女使和年輕小廝無媒茍合,，珠胎暗結,，馮泰曾有耳聞。今日,，竟然發(fā)生在他的家中,，鬧到還未出嫁，安靜躲在院里養(yǎng)病的外甥女面前,，讓他如何不怒火,。又想，夫人性子剛烈要強,，此事宣揚出去,，城中高門富戶議論起來，必使她顏面掃地,。不由慨嘆外甥女乖巧貼心,，可惜女兒驕縱無禮，總之,，數(shù)種想法在腦子里亂撞,，頭更疼了。

　　沈荷奉上一盞熱茶：“關乎舅母顏面,，才使我如此為難,。”

　　額頭上的筋又開始胡跳,，馮泰道：“好孩子,，你做得甚好,。你舅母心地不壞，無非好臉面,，幸有你體恤她,，不顧忌諱按下這件事，若是不然,，她又得在屋里生悶氣,。有件事，舅舅想告訴你,。方太醫(yī)其實是你舅母為你請來的,，怕你對她介懷，幾次三番不許我說,，可見不是假意殷勤,。你們和睦，舅舅便安心了,?！?p>　　沈荷迎上舅舅的目光，淡淡道：“舅母這般疼愛我,，荷兒無以為報,。”

　　院門已關,，外頭咯吱咯吱踩雪聲逼近,，范嫂提著一個濕噠噠的年輕女使，跪到階下,。在門邊垂首躬立的元福略抬抬眼皮,，認出跪著的女子，霎時察覺到事情并不簡單,。

　　“舅老爺,，人在這，身上有鐵證,。處置上,，老婆子沒資格說話。只一樣,，我們姑娘未嫁之身,，屬實不宜留她在院內太久?！敝軏邒叽蚱鹈藓?。

　　屋內屋外持續(xù)良久的沉默。

　　小蝶雙目泫淚，如視救贖神明一樣望著馮泰,，發(fā)紫的唇緊緊閉著,，沒有哭求，沒有辯白,。馮泰雙手搓著發(fā)涼的膝蓋，悶悶坐著,，眉頭深鎖,，心里刮起大風大雪。

　　“嬤嬤,，放下簾子吧,，風有些冷?！鄙蚝傻脑挻蚱拼碎g如冰一樣的沉默,。

　　周嬤嬤收回手，棉簾呼地合上,，切斷小蝶與馮泰無形的視線,。馮泰僵硬在椅上，視線落在花蝶戲幽蘭的繡樣上,。

　　“舅老爺……”周嬤嬤催了催,。

　　“她，她”馮泰沉吟了一會兒,，接上話,，“你們說她鑿冰跳湖，要自盡,？”

　　“是的老舅爺,。湖上冰結得不厚，所以沒得逞,?！敝軏邒叩馈?p>　　馮泰努力回想剛才小蝶的樣子,，關于她的雙手,，完全沒有畫面。那雙調弦撫琴的好手,，善輕攏慢捻,，能夠與他琴蕭相合。一雙好手冬日去鑿冰,，他陷入深思,。

　　沈荷垂目，此時此刻,，她對自己,，心生出一絲嫌惡,，并沒有做到想象中的心安理得。

　　屋里明明燒著上好的銀炭,，溫暖得不得了,。不合時宜的沉默，漫長的沉默,，流動在空氣里,，仿佛撲滅掉滿滿一盆炭火。使屋中變成一個冰窟窿,。

　　這次,，打破沉默的是馮泰，他主動提出要看看在小蝶身上搜出的“物證”,。

　　范嫂遞給周嬤嬤,，周嬤嬤轉呈馮泰。第一眼,，馮泰已經從腳底麻到頭頂,。算算日子，還找什么“奸夫”,，“奸夫”正是他自己,。馮泰一點點向外吐氣，嘴里含了塊熱炭一樣,，坐立難安,。

　　又是一陣沉默后，馮泰坦然承認,，小蝶腹中是他的骨肉,。他好歹讀過圣賢書，為人父者,，豈能不認自己的孩兒,。那是他的骨血，馮家的骨血,。

　　屋內馮泰的話甫一出口,，屋外的小蝶驟然大放悲聲，哭得肝腸寸斷,。她在哭自己,，在哭命運，也在哭表小姐比她更了解老爺,，哭表小姐算無遺策,。

　　面對心軟的人，使其愧疚勝過直求。

　　滿腦子都是沈荷的這句話,，還有沈荷對她說這句話時神情,。她忽然覺得，表小姐不是旁人口中病蔫蔫,，好擺布的木頭美人,。仿佛抽胎換骨，又或者,，表小姐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何必去尋死,，夫人外剛內柔，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婦,。你身懷六甲，若能為我馮家綿延子嗣,，便是我馮家的功臣,。”馮泰取來自己的斗篷,，為小蝶披上,。

　　不止魏氏苦求得子，他亦求子多年,，盼望著能夠延續(xù)馮家香火,，讓他到底下，有臉面對列祖列宗,。

　　而檐下的元福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正常,，緩緩欠身，對范嫂道：“快扶好周姨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