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的鐵鏈聲在耳畔響起,,曹琚窩在臟兮兮、臭烘烘的稻草垛里,,失神地抬起頭來,。
他渾身上下臟兮兮的,,雖然自己聞不到,,但可以想象得到身上的餿味兒,。他頭發(fā)凌亂,,臉色枯槁,,瘦弱的身材仿佛又要病倒了,。
眼前出現(xiàn)了一隊身穿皂衣的獄卒,為首的是大理寺監(jiān)獄的牢頭,。他手持皮鞭,,惡狠狠地命令:
“曹琚!起來,!”
曹琚吃力地扶著墻,,站起來,心臟咚咚跳了起來,。
從青溪奔回京城后,,他就被關(guān)進大理寺牢房,算下來,,將近兩個月了,,他沒有邁出牢房一步。若不是每天牢里還給他吃上兩頓難以下咽的飯食,,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jīng)被遺忘了,。
他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樣子,,不知道父母身在何方,,甚至,在曹慎修夫婦被害之前,,曹琚都沒能見上他們一面,。
今天他們突然來到大理寺,是要殺自己,?還是要放自己,?此刻,曹琚滿心忐忑不安起來,。
“你父曹慎修,,你母親鐘氏,因與賊臣朱錦勾結(jié),,已經(jīng)于今日在西城門外胥家亭刑場斬決,!”那兇狠的牢頭叉著腰,厲聲道,。
“什么,!”曹琚頓時五雷轟動,,一下子就站不穩(wěn)了,張著嘴,,歪倒在地上,。
“給我起來!起來,!”一個獄卒湊過來,,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在曹琚身上。
曹琚既感受不到疼痛,,也無力爬起來,,當(dāng)他重新回味牢頭的話時,終于忍不住,,跪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霧氣蒙蒙的清晨,,他離開老槐樹下自己家的時候,,竟是和父母的最后一面,!
他哭得聲嘶力竭,雙手抓著監(jiān)牢的柵欄,,瘦削的身體不斷地往上撞,。即使獄卒的皮鞭不斷落在他身上,他也不肯終止自己的嚎哭,。最后還是一個年紀(jì)大的獄卒頭子看不下去了,,止住了那個對他痛加棰楚的獄卒。
“曹琚你聽著,!”那牢頭用惡狠狠的口吻說,,“本來按照刑律,你也該被判斬首,。但圣上開恩,,念在你年幼無知的份兒上,從輕發(fā)落,,流放你到柔遠(yuǎn)府牢城營效力,!你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天色一亮,,就立刻上路,!”
說著,那一行人就撤出了牢房,,只留下聲嘶力竭的曹琚,,窩在亂七八糟的草窠里,。
“唉,孩子……”那個老獄卒看到他這副樣子,,著實于心不忍,。他隔著柵欄門,對他說,,“你啊,,不管怎么說,收拾收拾去柔遠(yuǎn)吧……只要能活著,,就比什么都好,。你看你們家,爹媽沒了,,你祖母也沒了,,哥哥嫂嫂也還在通緝著呢……能活下來,你就已經(jīng)……”
他無心多說什么,,憐憫地看了一眼曹琚,,搖搖頭,走開了,。
曹琚哭累了,,頭也暈了,躺在稻草堆里,,干瞪著已經(jīng)干涸的雙眼,,望著房頂那剝落的墻皮。他徹夜未眠,。如今祖母已死,,父母也將被處決,兄嫂下落不明,,經(jīng)歷過一個多月的牢獄之災(zāi)后,,他竟然就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此時的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和蕊初……蕊初,!他又想起美麗溫婉的蕊初,但也僅僅是想一想罷了,。父親和母親啊……祖母啊……
——
天明時分,,一隊紅衣軍士,提著木枷,,闖入了牢房,。
為首的是一個臉色烏青、雙眼突出,、看上去兇神惡煞的將官,,他的左臉上有桃核大小的一塊黑色瘢痕,。
曹琚艱難地從稻草堆里爬起來,任由他們給他套上枷鎖,。沉甸甸的鎖鏈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勉強支撐著讓自己站穩(wěn)。
那將官兇狠地說:“曹琚,,我是京師牢城營的差撥劉兆京,。奉上頭的命令,把你編入牢城營,,流放柔遠(yuǎn)府,,充軍贖罪!”
說完,,他喝令:“帶走,!”
軍士們應(yīng)了一聲,押著曹琚,,半拖半拽地離開了大理寺,。
他被拖上一輛馬車,連同另外七八個囚犯,,去了城南的牢城營,。在那里,已經(jīng)編列了數(shù)百個蓬頭垢面的囚犯,。
他們被帶下車,,牢城營的兵士押著他們,,加入囚犯的隊列,。
“一共是五百個,劉大哥,!齊了,!”
“齊了就趕緊換枷上路!南城兵營那邊都等得不耐煩了,!”劉兆京答道,。
曹琚被解下木枷、鎖鏈,,推搡著,,站在幾個人的身后。牢城營的兵士們拿來一扇長長的木枷,,喝令:“站好了,!五人一隊!”
容不得曹琚多想,,那長枷就劈頭蓋臉地壓了下來,,戴在他脖子上,,上了鎖,雙手雙腳則被一條長長的鐵鏈拴著,,枷鎖披戴好以后,,牢城營的兵士就攆著他們離開大營。
“你們這些犯人給老子聽好嘍,!”劉兆京騎在馬背上,,暴突的雙眼從一行流犯身上掠過,“你們這些奸賊,!能夠活下來,,是你們的福分!這次老子倒霉,,奉命押你們?nèi)ト徇h(yuǎn)府牢城效力贖罪,,五千里地,你們自己心里掂量清楚,!最好別死在路上,!也別撞在我手里!要是誰敢耽誤了行軍或者敢私下里逃竄,,那就是罪加一等,!抓住了,碎尸萬段,!”
說完,,他耀武揚威地?fù)P起鞭子:
“走!”
流犯們垂頭喪氣地走出大營時,,已經(jīng)有一支足有五千人的軍隊在等候,。
曹琚所在的隊列,由兩名兵士押送,,一個叫余福,,另一個叫陳有慶。冒著秋日的冷風(fēng),,懷著滿心的悲痛,,拖著疲弱的身體,曹琚吃力地離開了京城,。
“這一路要走五千里,,上面命令我們,五十天內(nèi),,必須把你們送到柔遠(yuǎn),。你們這些軟骨頭膿包,別給老子掉鏈子,惹毛了老子扒了你們的皮,!”余福惡狠狠地訓(xùn)斥道,。
“拿出你們作奸犯科那會兒的勁頭,最好別得病,,誰要是耽誤了大軍的行程,,就把你們丟到野地里喂野狗!”陳有慶提著藤條斥罵道,。
在路上走了兩個多時辰,,一夜未眠的曹琚感覺幾乎要招架不住了,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沉重,,又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松軟,。雨過天晴,日頭高高地掛在天上,。他走在五人長枷的最后,,勉強前行。
午時的日頭火辣辣地照在頭上,,曹琚感到頭皮都要被曬炸了,。想起沒來得及見到最后一面的父母,他頓時感到一陣心痛,,淚水瞬間流下來,。
“膿包!哭什么哭,!”藤條啪地一聲打在腿上,。
曹琚卻難以抑制心頭的悲痛,淚流不止,。陳有慶剛要舉起藤條,,看到他這副樣子,反而覺得沒趣,,罵罵咧咧地收回藤條,。
“別難為他了,,”劉兆京過來,,小聲說,“他父母,,昨天在胥家亭……”他伸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有慶這才明白,悻悻地瞪了曹琚一眼,。
“給你兩天讓你哭,,兩天之后,你要還是這膿包樣兒,小心你的皮,!”
曹琚拖著雙腿,,渾身篩糠一般,說不清楚是悲痛,,還是畏懼,。
直到未時過,前面的大軍才停下來,,牢城營也跟著停了下來,。兵士們過來發(fā)吃的,一人兩個糠團子,。
劉兆京則提著一條羊腿,,咂摸著嘴,一邊吃,,一邊說:
“各位,,這才走了三十里,今天可還是最少要走七十里??!你們也別為難老子,誰要是為難我,,這一路上,,有得是不痛快!咱們都走快點,,跟上前面的大軍,,早點兒到柔遠(yuǎn),咱們也早點兒解脫,,對你們,,對我,不都是好事嗎,?”
曹琚默默地啃著難以下咽的窩頭,,心中竟然產(chǎn)生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在此絕望的時刻,,這念頭一旦產(chǎn)生,,就占據(jù)了他全部的意識。他在幻想,,也許父親和母親壓根兒就沒有死,,他們在最后的關(guān)頭得到了赦免,他也將被叫回去,,不至于在這里遭罪……
這個念頭直到黃昏時分,,才又從腦海中消失了。
“一百里了!”劉兆京喊道,,“再走幾里路,,就是承天府的牢城營!就能歇下了,!”
——
汪澍收殮了曹慎修夫婦的尸首,,送往城南的印書園,暫時安置在印書園的院墻一角,。汪澍夫婦,、汪涌夫婦、汪繼,、林浪,、岳思嫻、阮俏兒在兩具棺材前叩首后,,汪澍兄弟用一堆稻草將棺材蓋住,。
汪繼等人也起身去幫忙,按照叔父的指示,,他們要在棺木上蓋起一個小窩棚,,來遮風(fēng)擋雨。
看見父親弓著腰在草棚下忙前忙后,,汪繼感到一陣心酸,。他拄著鋼叉,來到父親身旁,。
“爹,,兒知錯了?!蓖衾^說,。
“你沒有錯,”汪澍慈祥地說,,“你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都足以說明你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暮⒆?。只是你閱歷尚淺,,很多事情不像你設(shè)想的那般容易?!?p> “知道了,,爹?!?p> “爹能為你曹叔父做的,也就只有這么多了。繼兒,,爹有個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
“爹您說,?!?p> “你看啊,曹珌曹琚都來不了,,這靈前連個孝子都沒有,。爹的意思是,今晚你能不能穿上斬衰,,給你曹叔父夫妻守靈,?”
“行!”汪繼不假思索地答道,。
“另外,,”汪澍說著,放下手中的鋼叉,,從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這是剛剛?cè)ナ赖男滩可袝瓒纺蠈懡o你的信,稍晚你自己去看看,?!?p> “黎尚書給我寫了信?”汪繼很驚訝地接過來,,看了看信封,。上面是一行清秀的歐體楷書:
承安市在茲書坊汪紹賢先生鈞啟
汪繼神色凝重地收起書信,又拿起了鋼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