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jīng)深了,印書園陷入一片岑寂,。只有那個草草搭起來的靈堂前,,點著兩對白蠟,照亮了深夜的一角,。
汪繼已經(jīng)換上了斬衰服,,跪在靈前,低著頭,,借助燈光,,看那封黎斗南寫給他的信。
信還沒看完,,耳畔傳來林浪輕輕的喊聲:“哥,!”
汪繼抬起頭,只見林浪手里提著一個食盒,,肩上搭著一床被子,,向他走過來。
“給你送點吃的,,送床被子,,晚上冷?!闭f著,,林浪走到汪繼身旁,放下食盒,,把被子披到汪繼身上,?!斑@是什么?”他問,。
“黎斗南給我寫了一封信,。”汪繼說著,,把信遞給林浪,。
林浪伸手去接信,卻被汪繼一把拽住了手:“你手怎么了,?”
“不小心劃傷的,。”林浪滿不在乎地答道,。他當然不會說,,這是岳思嫻用旋風鏢劃傷的。
“都多大的人了,,還毛毛躁躁的,!”汪繼松開了手,責備道,,“下次注意點兒,!”
“知道啦哥!”林浪說著,,湊到蠟燭前,。
他看了一遍信,抬起頭,,問:“黎斗南讓翁茂溱來找你,?”
汪繼點點頭。
“我覺得黎斗南說得有道理,,翁茂溱確實是智略過人,,而且比他,甚至比曹公,,都更能沉得住氣,。只是……不知他自己會怎么想,?”
“不管他怎么想了,,姑且等一等吧?!蓖衾^答道,。
林浪把信還給汪繼,回到他身邊跪下,。
“不早了,,你回去睡吧,。”
“我陪你守靈,?!?p> “不用,你明天來,?!?p> “那咱們就說說話?!?p> “也行,,你要睡不著的話就說說話,早點回去睡,?!?p> “哥你不怕?”
“怕啥,?”
“這里面是兩個身首異處的人啊,。”
汪繼苦笑了一下,,他的這個堂弟,,盡管有一身的本領,卻總是害怕死人,。他摟著弟弟的肩膀,,想起了父親的話。
“你大伯說,,曹公雖然死了,,但死得其所,他贏了,,贏在道義,、民心和史筆?!蓖衾^說,。
“大伯說得有理?!?p> “你懂這意思,?”
“道義的話,我不太懂,,但我?guī)煾敢恢币?,一定要遵道而行。民心,,今天我是親眼目睹了,。至于史筆,,我雖然看書不多,但我想,,史官會給曹公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林浪,,”汪繼突然正色道,,“你有沒有把握干掉王修懷?”
“干掉他,?相府內(nèi)外,,戒備森嚴,人多眼雜的,,想接近他,,恐怕不是易事?!?p> “不用非得刺殺他,。”汪繼摸著下巴,,一邊想著,,一邊說。
“那我可沒把握,,”林浪看了一眼曹慎修的棺木,,“曹公都沒干掉他,我怎么辦,?”
“曹公不是干不過王修懷,,是干不過他身后的那個人?!?p> “誰,?秦士遜?”
“不是,,是皇帝,,”汪繼說,“咱們動不了皇帝,,還動不了那條老賴皮狗,?”
“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了?”
“暫時還沒有,?!蓖衾^看到林浪失望的表情,,又補充道:“但我想到了兵法說的,,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王修懷性情懦弱,,膽小怕事,,我們只要抓住他怕什么,就能找到一條萬全之策,?!?p> “可王修懷怕什么啊,?”
“別急,,慢慢來,”汪繼拍拍林浪的肩膀,,“你一會兒,,去庫房看看,之前給王修懷印的《公羊新說》,,應該還有一些沒有打成紙漿,,你拿一部出來?!?p> “你不是說那是破爛嗎,?”
“破爛當然是破爛,但那是王修懷寫的啊,?!?p> 林浪恍然大悟。
“好,,我這就去,。”說著,,林浪站起身來,。
“不急于一時,”汪繼拉住他的衣擺,,“咱們啊,,從長計議,你先回去休息吧,?!?p> “我睡不著……”林浪說著,又蹲下來,,想了想:“要不我陪你守靈吧,。”
汪繼沒有多做思考,點頭答應了,。
兄弟二人跪在靈前,,慢慢地不再說什么。夜空寂靜,,星海闌珊,,皓月當空,身邊只有陣陣寒跫聲,,伴隨著他們……
——
宗正吃過早飯,,步入宗正寺。
他是洪善的叔父,,被封為建昌王,,雖然年過六旬,但精神矍鑠,。來到宗正寺,,他沒有直接到堂上,而是叫上一隊兵士,,走向后面的省思院,。
省思院和監(jiān)獄差不多,犯了罪的宗親,,在判決之前,,往往都會被關在這里;只是這里要干凈得多,,吃的也要好很多,,犯人也不會被戴上鐐銬。
守衛(wèi)打開了省思院的門,,傳皇后朱琪洛和太子朱明,。
母子二人被分別囚禁了數(shù)日,至今才再度相見,,一見面,,朱明就撲向母親懷抱,與母親抱頭痛哭,。
“朱琪洛,,”宗正示意守衛(wèi)拉開兩人,冷冷地說,,“陛下已經(jīng)降詔,,將你廢為庶人,你馬上收拾一下,,從現(xiàn)在起,,到城外的青云觀去,閉門杜戶,誦經(jīng)思過,?!?p> 朱琪洛默默地點點頭,那天大鬧朝堂的風度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
“來兩個侍女,,伺候她換衣服收拾東西,?!?p> “母后!”朱明哭著,,又撲了過來,,卻被守衛(wèi)拽住了。
“朱明你聽著,,現(xiàn)在起你也不是太子了,。皇上恩典,,封你為朔寧王,。你即刻收拾東西,明天就上路,,會有人送你去朔寧府就藩,。”
“我不去朔寧,!我要見父皇,!”朱明哭道。
“朱明,!”朱琪洛厲聲喝道,,“你去!”
“母后,,我不要離開你,!”朱明拼命掙脫守衛(wèi),撲過去,,抱住朱琪洛的腿,。
朱明的哭聲如鉛錘一般落在了朱琪洛的心頭。她彎下腰,,撫摸兒子的頭發(fā)和臉龐,,讓他平靜下來。
“以后啊,,別叫我母后了,,想我了,就叫娘,就跟老百姓家一樣,。娘走了以后,,可能你就再也見不到娘了。聽娘的話,,到朔寧去,,好好活著。有朝一日,,為娘,,為你外公,為你舅舅報仇……”
“母后……”朱明哭喊著不肯撒手,。
宗正示意守衛(wèi)把他拽開,,送回囚室。朱琪洛則被守衛(wèi)押著,,走向自己的囚室,。她一邊走,一邊努力回頭,,想要再看一眼朱明,,朱明卻已經(jīng)被守衛(wèi)高大的身影擋住了。
——
水一滴又一滴,,從窗沿落在窗欞上,,激起一片小小的水花,隨之消融入窗欞之中,。姜蕊初呆呆地凝視著消融的每一滴雨水,,浮腫的雙眼顯現(xiàn)出難以名狀的苦悶。
她的一頭秀發(fā)凌亂地披在額頭上,、肩上,,嬌俏溫潤的臉龐顯得瘦削了不少。她斜靠在窗前,,微微顫抖的雙手摩挲著那支送給曹琚的克諧坊的紫竹洞簫,,久久不語。
“姑娘,,”丫鬟端著食物走來,,放在小幾上,小心翼翼地說,,“吃飯了,。”
蕊初的目光沒有離開窗欞,,似乎是沒有聽到丫鬟的話,。
看到蕊初的這番模樣,,鳴簫輕輕嘆了口氣。她放下手中的雞毛撣子,,走過來,,對丫鬟說:“你先忙去吧,這里交給我,?!?p> “是?!毖诀叩吐暣鸬?,退出去了。
鳴簫端起一碗粥,,用勺子攪拌一下,,放在蕊初面前,。蕊初仍然不為所動,。
“姑娘?!兵Q簫放下碗,,在蕊初身邊坐下。
“嗯,?!比锍跤闷v而壓抑的聲音應承了一聲。
鳴簫伸手搭在蕊初的右肩,,順勢將蕊初摟在自己肩頭,。“姑娘,,鳴簫知道,,你心中牽掛著曹公子。鳴簫也知道,,曹公子心中必然最惦記的就是姑娘了,,來日方長,只要你們心中仍然存在彼此,,勢必有一天還會相見的,。”
“這一天……天曉得還要等好久,?!比锍跗嗳恍Φ馈?p> “鳴簫只是姜家一個小小的使喚丫頭,,對于國政大計一無所知,,也不像姑娘一樣,,心中有一個值得牽掛的人。只是,,姑娘還記得嗎,?鳴簫先前也曾經(jīng)進過大獄?!?p> “鳴簫,,”蕊初問,“大獄里面是什么滋味兒,?”
鳴簫喟然:“暗無天日……鳴簫起初被抓進去,,是因為主人犯案。在大獄關了足足兩年,,也曾目睹主人和主母被送去砍頭,。那時候,我就在想啊,,不知還要等多久,,就輪到我了……”
“那你最后,是怎么熬過來的,?”
“熬過來,?我可不覺得自己是熬過來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心里總惦念著什么時候赴死,,反而慢慢地釋懷了。最后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好好吃飯,,雖然牢飯都是些混雜著石子砂礫的雜面干糧;每天都好好勞作,,雖然每天下來,,都感覺生不如死……想著,盤算著,,就等著拉出去砍頭了,。”鳴簫想到這里,,苦笑一下,,“天可憐見,太后殯天,,皇上下令大赦,,鳴簫竟然被放了出來,又有幸被老爺買下來,,服侍姑娘,?!?p> “那,”蕊初似乎有些振作了,,“是不是趕上大赦,,曹琚哥哥就能放還了?”
“這……我可不敢保證,。只是我覺得,,既然現(xiàn)在曹公子沒有被判處死,那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回來,?!?p> 蕊初默默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姑娘,,吃點東西吧?!兵Q簫輕輕推開蕊初,,又端起粥碗。
蕊初無力地搖搖頭,。
“想到曹琚哥哥現(xiàn)在的處境,,我實在是吃不下啊,?!?p> 鳴簫放下粥碗,再度輕聲嘆息,?!傲T了,姑娘再好好想想鳴簫的話,,什么時候想吃了,,就只管吩咐,鳴簫去給姑娘熱飯,?!?p> 說著,她輕輕地把蕊初放下,,幫她脫下鞋子,,把腿放到榻上。
“鳴簫,,”蕊初突然問,,“我爹呢?”
“老爺一早就急匆匆地出門了,,不知去哪了,?!?p>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