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紹康滿懷沖天的怒氣,,離開了印書園,,坐上馬車,一口氣奔回家中,。
他來不及和夫人、女兒與兒子說話,,甚至來不及更衣,,就拖著濕淋淋的衣裾,徑直來到書房,。
不等下人幫忙,,他就親自磨墨,展開一張大紙,,取下一支筆,,飽蘸墨汁。他目光如炬,,牙關(guān)緊咬,,揮毫向紙,一氣呵成:
告天下士人以王修懷秦士遜董壽等佞臣巨面涂奸禍國殃民無恥之尤書
長長的標(biāo)題占了足足兩行,,姜紹康不覺有些興奮,。他深吸一口氣,提筆提行,,繼續(xù)寫了下去,。不過半個時辰,竟然寫了滿滿一張紙,,興致仍未散去,。
秋風(fēng)穿過窗牖,涼颼颼地吹在他汗流浹背的身上,,他卻一點(diǎn)兒也不感到寒冷,。望著寫下的文字,他只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淋漓暢快,。
他放下筆,,雙手捧起文章,來到窗前,,讓風(fēng)吹干紙上的墨跡,。等到墨跡差不多干透了,他把那張紙折起來,,揣進(jìn)衣袖,,來到門前,。
家里的管家老李恰好從后院走來。
“李管家,!”他高聲喊道,。
管家趕忙走了過來,叉手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姜紹康示意他靠近,,在他耳畔低聲說:“一會兒你帶著夫人和蕊初,還有禹錫,,去城南的在茲書坊印書園,,就說是我讓他們?nèi)ゼ腊菀幌虏芾蠣敚缓蟆量嗄銕麄冸x開京城,,返回集慶,。”
“這是為何,?老爺,?”管家聞言大驚。
“你休要管,,只管去做,。李管家,我姜家一門,,可就拜托你了,!”姜紹康面色凝重地叮囑道,。
李管家不明就里,,然而在姜家二十多年,他或多或少還是猜測得到,,老爺?shù)男袨?,大概是為曹家的事兒?p> 平心而論,他也為曹慎修一家的遭遇感到難過,;然而作為姜家最忠心耿耿的下人,,他又太了解老爺?shù)男郧榱耍藭r面對姜紹康,,他本能地想要勸阻,,然而當(dāng)他看到姜紹康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又自度勸阻無用,。
“那……老爺,,只管放心,我老李這么多年一直受您照顧,,一定保護(hù)好家人,!”李管家唯有做下承諾,。
“拜托了!”
李管家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
姜紹康招呼車夫,,套上馬車,離開了家,。李管家站在原地,,只看到姜紹康那高大而堅(jiān)毅的背影正在遠(yuǎn)去。
——
馬車在翰林院外停下,,姜紹康下了車,,望著朱泥涂抹的院墻,和門上的銅字匾額,,嘴角不覺浮出一絲微笑,。他吩咐車夫:“把車趕回去吧?!?p> “老爺您……”車夫詫異了一下,,問,“什么時候來接您,?”
“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你回去吧?!?p> 說完,,他沒有理睬車夫納悶的神色,大步邁入翰林院,。
翰林院內(nèi),,此時處在秋雨過后的恬靜時分。仰首看天,,剛剛被水洗過的天空,,澄澈得如同一甕清泉,絲絲白云點(diǎn)綴在天幕下,,分外可人,。
姜紹康邁入廳堂,幾名正在抄寫文書的編修,,紛紛起身,,面龐都帶著欣喜的神色:
“姜學(xué)士!”
“姜學(xué)士您幾時回來的,?”
“這段時間大家都很想您吶,!”
編修們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交談,。姜紹康滿面笑容,,在正中央落座,。
“各位,最近朝中出了很多事情,,姜某今天回來,,看見各位神采依舊,不覺心生喜悅啊,?!?p> 編修們不覺有些訕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應(yīng)答。
“什么事情啊,,如此喧嘩,?”堂內(nèi)傳來一個聲音。眾人循聲望去,,翰林直學(xué)士馮貽玖出現(xiàn)在屏風(fēng)一旁,。
“喲,白圃,!”馮貽玖端著茶盞,,面露喜色,“幾時回來的,?”
“馮先生,,我……”姜紹康剛要作答,只見屏風(fēng)后又走出一個人,。他頓時眉頭一緊——來人正是董壽,。
“喲,姜學(xué)士回來了,?”董壽笑起來,,兩腮的肉把眼睛都要遮住了,,“看來這次是要榮升了,?恭喜恭喜啊,!”說著,,他端起兩只胖手,向姜紹康拱拱手,。
“董公,!”姜紹康的臉色冷了下來,“不知董公在此,,失敬了,!多日不見,,董公神色,可是滿滿寫著‘春風(fēng)得意’四個大字??!”
“姜學(xué)士過獎了!”董壽從姜紹康的言辭中聽出了嘲諷的意蘊(yùn),,他無意于和這個文壇領(lǐng)袖多說什么,,轉(zhuǎn)向馮貽玖,說:
“馮學(xué)士,,今日多有叨擾,,得罪了!在下告辭,!”
“董公慢走,。”馮貽玖拱手答道,。
“走了,!姜公,還要去刑部呢,,這幾天尚書臺正在清算刑部左侍郎翁茂溱,,在下忙得很吶……”董壽得意洋洋地甩動衣袖,滿臉志得意滿,。
“不送,!”姜紹康硬生生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來。
望著董壽那離去的背影,,馮貽玖湊到姜紹康身旁:“姜學(xué)士,,董壽雖然是斯文敗類,可他現(xiàn)在畢竟是王相的人……”
“王相的人又如何,?王相又如何,?位居宰輔,權(quán)傾天下,,就可以為所欲為嗎,?”姜紹康怒沖沖地反問。
“這事兒,,確實(shí)是他們的錯……”馮貽玖訥訥道,。
“馮學(xué)士,眾位,!”姜紹康不顧馮貽玖的話,,轉(zhuǎn)向眾人,從袖子里掏出一紙文書,說,,“姜某和各位闊別兩個多月,,一直在青溪賑災(zāi),一段時間以來,,未曾寫過一篇詩文,,文筆不免生疏。今天姜某去拜祭了一位老朋友,,歸來以后,,滿心憤懣,無從說起,!姜某忝居文壇,,口不能言,只能借諸筆端,,以抒憤憤之情,!這一篇文章,是姜某新作,。如果各位看得起姜某,,就辛苦謄抄一份,稍遲,,姜某就要把這篇文章遞交吏部去了,!”
“是什么?”馮貽玖一把拿過來,,走到廳堂門前,,展開。
編修們紛紛湊到馮貽玖身邊,。
姜紹康從容地端起一杯茶,,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耳畔傳來驚訝的耳語聲,,議論聲,,最后是嗚嗚咽咽的哭聲。他什么也沒說,,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下茶水,。
“姜學(xué)士!”一個編修哽咽地走到他面前,,“拜讀了您的大作,,在下如醍醐灌頂,!不勞學(xué)士多說什么,,在下這就謄抄下來,公之于眾!”
“對,,姜學(xué)士,!”
“我也愿意謄抄,將姜學(xué)士的檄文發(fā)布天下,!”
姜紹康放下茶杯,,長出一口氣。
“白圃啊,,”馮貽玖湊到姜紹康身旁,,滿臉不安,“你可知道,,這一篇文章,,要是傳出去,王相他們豈能放過你,?”
“我怕嗎,?我怕他們什么?是怕他們殺了我,?怕把我一家老小也誅殺殆盡,?來呀!盡管來??!大不了就是一死,如果能追隨曹東軒于泉下,,姜某如沐春風(fēng),!馮學(xué)士,姜某知道你年高德劭,,你若怕?lián)p了晚節(jié),,晚生絕不敢攪擾!”
“白圃,!斷不至于如此,!”馮貽玖正色道,“你姜白圃既然有這番勇氣,,我們翰林院上上下下,,難道都是孬種?各位,!把姜學(xué)士的文章抄下來,,傳送京西書院,國子監(jiān),,還有那幾位文壇名士那里,!就不信他們權(quán)勢赫赫,,還能殺光天下讀書人不成?”
“好,!”一片片應(yīng)答聲此起彼伏,。
——
董壽乘坐馬車,大搖大擺地穿過皇城正門的神武大道,,一直到東城的刑部衙門前停下,。他下了車,腆著便便大腹,,大搖大擺地邁入了刑部衙門,。
一進(jìn)門,他就看見了上次所見的那塊太祖皇帝立的鐵牌,。它依然矗立在那里,,一個新修的小小的亭子為它遮風(fēng)擋雨。董壽不屑地“嘁”了一聲,,繞過鐵牌,,來到衙門大堂。
大堂里秩序井然,,各司官員正在有條不紊地忙碌,。正堂居中的位置依然空缺,在其旁側(cè),,刑部左侍郎的位置上,,翁茂溱坐在一堆文書后面,奮筆疾書,。
董壽來到翁茂溱面前,,“咳”了一聲??嚷暣蚱屏诵滩看筇玫膶庫o,。
“董公?!蔽堂谡酒饋?,面色平淡地說。
“喲,,翁侍郎,,還挨這兒抄文書呢?”
“是,,朱錦一案已經(jīng)結(jié)案,,尚有一些文書需要整理呈報(bào),”翁茂溱說,,“來啊,,給董公看座,,看茶?!?p> “不必了,!”董壽抬手制止道,,“朱錦一案,,是尚書臺聯(lián)合大理寺、御史臺一同審理的,,怎么還會有些文書在刑部,?”
“本朝律法,大案要案,,審結(jié)之后,,由刑部寫成具結(jié)文書,上報(bào)尚書臺,?!?p> “我勸翁公不用這么辛苦,”董壽得意洋洋地說,,“如果我是閣下,,就不會如此勞心賣命?!?p> “噢,?這是從何說起?”
“老尚書已經(jīng)歸天,,刑部現(xiàn)在沒有主事者,,陛下今天已經(jīng)宣王相入宮,商討刑部尚書的人選,。目前來看,,王相的門生,有幾個人都能配得上這個位置,。我若是翁公,,現(xiàn)在應(yīng)該躲在家里,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后路該如何了,。”
“是嗎,?”翁茂溱強(qiáng)壓怒火,,問。
“不是嗎,?”董壽興致盎然地看著翁茂溱那努力平復(fù)下來的神色,。
“居官一日,,就要做好分內(nèi)之事。不管明天是平步青云,,還是家破人亡,。”翁茂溱坐回去,,不屑地瞥了一眼董壽,。“董公今天如果是有公務(wù)前來商榷,,就請賜教,。如若不然,還請不要干擾刑部公務(wù),!”
“呵呵,,想不到翁公現(xiàn)在也有了幾分曹慎修的風(fēng)度!好,,好,!是董某打擾了。翁公既然如此說,,董某也不說什么了,,各位,好自為之吧,!”
說著,,董壽轉(zhuǎn)身背手,大搖大擺地走出刑部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