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菲聽見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幫你打下手罷,，我去開門?！迸思∨L(fēng),，推開木門，門外站著一個(gè)小丫頭,，年紀(jì)十三四歲光景,，穿著大紅遍地金比甲，撐著一把蘇樣油紙傘,，笑起來紅撲撲的臉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來她是哪家的侍兒，正要開口問,，那婢子行禮遞過一張梅紅灑金單貼來,，笑道：“我們小姐說啦，書房有一枝紅梅初綻,，邀先生與二三知己賞雪小酌,。”
王慕菲心里只想著娘子煨的爛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當(dāng)茶吃,，笑回道：“舍下還有俗事一二脫不得身,，回去稟你家小姐，只說王某心領(lǐng),?！惫肮笆郑林@個(gè)小丫頭的鼻尖兒把門重重頭上,。他嫌那張貼子礙事,，隨手扔出去。一陣北風(fēng)夾著雪花刮過,，貼子打了幾個(gè)轉(zhuǎn),，飄到門底下的縫隙里，只露出一個(gè)角來,。
那小丫頭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低頭愣了一會，再推門恰好看見門下一角,，認(rèn)得是她方才遞出去的貼子,，惱的狠狠跺了大門一腳，回去翹著嘴稟她家小姐道：“那個(gè)王秀才好不識好歹不肯來,，連貼子都擲到地下,。”
姚小姐當(dāng)著眾朋友下不來臺,，紅著臉道：“王兄臺謙謙君子,，怎會如此，小桃紅你休要胡說,！想必是有什么事纏住了來不得,。”
邊上一個(gè)久對姚小姐有意的陳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請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罷了,。”整了整帽子,，邁著四方步出去,，在門口打了個(gè)轉(zhuǎn)就來，說：“實(shí)是真有事,?！?p>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們先做詩要緊,，休要辜負(fù)了良辰美景?！?p> 姚小姐雖然心里不快,，面上卻笑嘻嘻道：“吩咐下去，書房玻璃窗下擺兩張桌兒,，再抵著窗擺上那張油粉大畫案,，擺上我新得的那個(gè)象牙詩簽筒子?！?p> 酒至半酣時(shí),，姚小姐有心，推說去廚下看湯,，召小桃紅回臥室,，掩了門問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請貼？”
小桃紅指天賭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話,，叫老天爺雷劈我,。親見他把小姐的貼子擲下，門下還露著半個(gè)角兒呢,?！?p> 姚小姐從小兒事事順心，這一二個(gè)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個(gè)小秀才視她如無物,，如何不惱，咬著銀牙道：“瞧瞧去,，若真是這樣,，看我明兒還理不理他！”從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風(fēng)胡亂搭在身上,，連帽子都沒坎上,。一陣風(fēng)從夾道繞到前邊。
正要開門,，小桃紅道：“小姐,，聽，他家開門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湊到門縫看,。果然對面那扇紅門吱呀一聲推開,，幾個(gè)織工模樣的人出來，后頭王秀才吃的臉紅紅的,，牽著一個(gè)婦人送他們,，站在門口道：“各位辛苦?！?p> 那個(gè)婦人輕輕靠著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還要請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備個(gè)便飯，還請?jiān)缧﹥簛??！?p> 那幾個(gè)都道東家辛苦，回禮撐傘出巷,。王秀才握著那婦人的手,，溫存道：“娘子，天氣冷,，回去為夫燙兩盞酒與你驅(qū)寒氣,。”
那婦人眼底眉間俱是笑意,，推他進(jìn)去,。姚小姐就看見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腳，在那張貼子上踩上一腳,，留下一個(gè)小巧的印子,。伴著關(guān)門的聲音，他兩口子的笑聲格外可惡,。小桃紅生怕她家小姐罵她扯謊,，開了門一溜煙跑出去從門下縫里摳出那張貼子，遞到小姐面前道：“喏,，就是這個(gè),。”
姚滴珠推開她的手,，罵道：“濕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迸瓪鉀_沖回臥房,，舉起一個(gè)花瓶要砸。房里丫頭媳婦子圍上來要搶,，她卻慢慢放下,，輕輕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廚房撿一碗紅燒野雞,、一碗清蒸果子貍,，使那個(gè)新得的剔紅小方盒，先拿房里來,?！?p> 小桃紅心里直打鼓，看著小姐笑瞇瞇走到書桌前，尋出錦盒里一張磨光的烏絲箋,，又尋了本書,，抄了幾句話，折成一個(gè)方勝兒,，遞給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給王秀才,。”
小桃紅不敢做聲,，接了在房里等盒子,，看小姐出門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婦子道：“小姐的脾氣越發(fā)古怪了,，明明是惱了，為何還要送兩碗好菜與他,？”
那媳婦子低頭向火,，并不理會。小桃紅悶了一會,，隨手把方勝兒扔到盒子下邊,，嘟喃道：“可惜了這個(gè)二兩三錢七分銀買來的好盒子?！笨s著脖子捧到對門,，一邊敲門一邊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著張小桌在火盆邊吃酒,，正得趣,。聽得又有人叫門，真真就要起來,，王慕菲按下她道：“想來又是對門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無趣之至。叫小梅去罷,，若還是尋我,，只說我不在家就罷了?！?p>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說話就跑出來，門縫里看見一個(gè)衣裳華麗的小姑娘捧著盒子,，趾高氣揚(yáng)的問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爺不在家?！痹俨豢祥_門,。
小桃紅怕回家叫小姐責(zé)罵，只得裝出笑來道：“姐姐，這是我家小姐送給王公子的,，還請姐姐收起則個(gè),。”
小梅飛快的開門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門關(guān)上,。小桃紅在門外氣得要死,，罵道：“你也不問問是誰家送的？丑丫頭,！”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見她,，料得罪她也無妨，笑道：“丑丫頭送的嘛,?！惫室獍验T拴拉開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著木屐回上房道：“對門送來的,?！?p> 真真搶在前頭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縫里有個(gè)方勝兒,，口里笑道：“對門因你不肯去吃酒,，還要送兩碗菜來，卻是多禮,?！鄙焓秩ト⊥耄樖志桶涯莻€(gè)方勝兒捏到手里,，縮回袖里,。又道：“雖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也要回她點(diǎn)什么才是個(gè)禮,。奴家上回揀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來的果餡椒鹽金餅，小梅快取兩個(gè)碗來換了,，就拿他原碗回禮罷,。”
王慕菲點(diǎn)點(diǎn)頭,，夾了塊燒雞慢慢嚼,，指著那碗果子貍道：“小梅，你拿去吃罷,?！?p> 真真推去裝泡螺和餅，走到臥房里邊拆開那個(gè)方勝看,，上邊寫著：“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p>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極是有才,?！睂⒛菑堊旨垐F(tuán)成一團(tuán)丟到墻角的小火盆里，取出十六個(gè)餅,，又傾出一盤泡螺,。都用原盒裝好，才在妝盒里尋出一個(gè)貼子來,，裁下半截,，寫了個(gè)謝貼，落款只王門尚氏四個(gè)字,，吩咐小梅道：“送對過去,?！?p> 卻說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婦子捧到席上說道：“對門回了兩樣點(diǎn)心來?！?p> 姚小姐笑道：“快綴上來,，咱們瞧瞧王兄臺在家都吃些什么好的?！蓖炝诵渥佑H自捧到桌上,，一樣是什么她不認(rèn)得，另一樣是餅,，下邊還有半張舊貼子,。她拾起來笑道：“還有回貼，咦,？王門尚氏,，這是嫂夫人寫的？”
眾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窮的,，連個(gè)新貼子都尋不出來,。”姚滴珠得意洋洋,，把這個(gè)看,，把那個(gè)看。
陳公子本是世家子弟,，這幾年雖然窮了,，眼力還在，取了那半截貼子細(xì)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筆,，這是澄心堂的玉版紙呢,，我家老爺子收著幾張愛如珍寶。他家居然隨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里半日,，又道：“這字也好,，風(fēng)liu雍容兼有之，想來王夫人打小是當(dāng)男子教養(yǎng)的,?！?p> 滴珠心里作酸，搶過來道：“這樣好東西,，我要藏起來的,。”
陳公子拍拍頭頂心腳底板都活動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夾了枚泡螺遞到她的碟子里，笑道：“這樣?xùn)|西雖然平常,，卻要花心思揀,，須要領(lǐng)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舍得回這個(gè),？”
滴珠奇道：“這個(gè)紅紅白白的是什么東西？入口就化了,，卻是甜的緊,。”
陳公子笑道：“這個(gè)是北方點(diǎn)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卻是稀罕。我們家房族眾多,，也只一個(gè)表嫂會撿,。”
眾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兩個(gè)嘗了,，都說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氣呢,，似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難怪不肯和咱們一處吃酒,。”
姚滴珠咬著嘴唇道：“我家沒有這樣好東西的,?！?p> 陳公子因她惱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們哪里嘗得著這個(gè),。”看席間并無可吃之物,，倒是那餅還有些意思,，取一個(gè)剖開，笑道：“這是椒鹽的,，你嘗嘗,。我家廚子做的賣相卻比它好，若是你喜歡,，我叫他做幾斤送你,。”
滴珠嘗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賜,，我就下廚做碗面謝你,?！?p> 陳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說什么就是什么,?！?p> 滴珠橫了他一眼道：“說話要算數(shù)，不然下回要罰你一個(gè)人做首長詩,?！惫骐x席到廚下，吩咐廚子道：“用心做幾碗面,?！笨恐鸢涯前虢刭N子看了又看，納悶道：“澄心堂是哪里的,？哪里就那樣金貴,？”叫她家大管家上來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買幾刀紙來?！?p>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過,，叫個(gè)媳婦子捧到席上。眾人把她夸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盡興而散,。
第二日滴珠還想寫幾句話捎一二碗菜與對門，偏從泉州來了一個(gè)洋商,，說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呂宋的方物（土特產(chǎn)）與她，混到中飯后辭去,。她本是愛熱鬧的人,，乍一安靜下來就覺得冷清無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著過年,，家里再無第二個(gè)閑人,。姚小姐從臥房轉(zhuǎn)到書房，又從后院轉(zhuǎn)到門房,，推開半扇門,，屏聲靜氣看外頭小小子們在雪地里放花炮。突然聽得咣當(dāng)一聲,，卻是對面開門,，王秀才換了身極出挑的衣裳，才出來半個(gè)身子,，院中伸出一雙纖纖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緊了緊腰帶。王秀才走出兩步又回頭貼著那婦人,，想是說什么笑話,，那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倚在門邊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個(gè)半禮,。
滴珠才曉得人家早就看見她了,，紅著臉愣在那里半日才想起來要回禮，人家早緊緊閉了大門,。小女孩家家的心性,，明明曉得自己不如別人，偏不伏氣要強(qiáng)壓人一頭,。明明是自家的短處,，偏要當(dāng)成人家的錯(cuò)處。滴珠就是這般,，恨恨跺了幾腳,，回來吩咐道：“都給我記住,，再不許對面的王秀才進(jìn)門！”
話說真真和王慕菲商議明年要歇機(jī)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忋人憂天，若侯稅監(jiān)真是那樣人,，咱們再歇不遲,。”一力主張,，叫織工們過了初八就來上工,。所以這一日織工們來只是收拾西廂房，替主人家打掃庭院,，粉涮墻壁,，中午吃過飯領(lǐng)過主人家的賞錢都辭了去。王慕菲無事,，就去采買回家的禮物,。
真真送他出門，一眼瞧見對面半掩的門后有一個(gè)仿佛見過的少女,，盯著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賽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門邊瞧了一會,，看她并無半分閨秀的教養(yǎng)，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對她施了半禮,，微微一笑，就把她丟到門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過了不久又有人敲門，小梅開門,，卻是一個(gè)不認(rèn)得的老蒼頭，押著一輛車來,。等小梅請小姐出來,，幾個(gè)小廝早把東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認(rèn)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還請忠叔到房里吃茶,。”
尚忠先跪下給小姐磕了個(gè)頭,，稟道：“大小姐有些須年貨送與二小姐,，因?yàn)槟晗率旅?，叫老奴送來。還要趕著回去聽差,，不敢領(lǐng)賜,。”從懷里掏出禮單,，笑道：“還請小梅姐姐前邊帶路,，這幾箱是小姐貼身使用的東西，還是放到臥房里的好,?！彼瓦M(jìn)四只箱子，又是一只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親自替她拎到廚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著車夫們把吃的搬到廚房，用的搬到西廂空房,，一一替小姐歸置妥當(dāng)方辭去,。
真真支開小梅，開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個(gè)箱子角壓有一錠五兩重的金元寶。真真取了塊舊手帕把四錠金子仔細(xì)包好放到妝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愛,，姐姐的愛護(hù)，默默坐了許久,，方站起來取了一件新夾襖添在襖里,，把那四只箱子鎖起，禮單看了一遍壓到妝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門問小梅：“待做晚飯,，在房里做什么？”
小梅打開門,，壓低的聲音里都是快活,，指著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還有一個(gè)妝盒,?！?p> 真真摸摸她的頭頂，微笑道：“這是我家舊例,，人人都是這樣裝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開系頭繩打散頭發(fā),，又道：“這妝盒里各樣頭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個(gè)樣子罷,?！碧嫠炝穗p環(huán)，開妝盒取了兩朵頭花,，一雙耳墜,，一雙銀手鐲，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這樣的,，一個(gè)月還有一吊錢零花，可惜小姐是窮人,，給不起月錢,。”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錢,，只要跟著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p> 真真又替她撿出兩套衣棠來,，指著蘋果綠比甲道：“這幾日你穿這個(gè)罷，正月?lián)Q桃紅的,。這回不眼紅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對門那個(gè)穿大紅遍地金比甲的丫頭,，呸道：“我眼紅她做什么,？主人家的臉都叫她丟光了，誰家丫頭送個(gè)東西到鄰舍,，那樣浪聲浪氣叫門,？”
真真“啪”一聲拍小梅一下，嚇?biāo)溃骸靶菀f粗話,，再有下次,，叫姑爺拿荊條抽你?！?p> 小梅吐舌頭，笑道：“不敢了,?！笨焓挚炷_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妝盒放到窗臺上，問：“晚上吃什么,？”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筍的，咱們煨筍吃,，你使溫水泡兩片火腿,。”兩個(gè)系上圍裙在廚房一邊做活一邊說笑,，不知不覺中風(fēng)雪越發(fā)的猛烈,，天色漸漸昏黑，還不見王慕菲來家,。
真真到門口看了兩回,，擔(dān)心道：“這樣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風(fēng)吹著了可怎么處,？”飯菜涼了又熱一回,，主仆兩個(gè)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東廂使大火盆燒著兩大壺?zé)崴?，就在窗下做針線等候。
但聽見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開門瞧瞧,，小梅索性點(diǎn)了盞燈籠掛在門首，勸真真道：“婢子去前邊雜貨鋪站站,，小姐拴了門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這樣去平白叫人笑話,，你去廚下取兩條魚送到鋪?zhàn)永锶ァＶ徽f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爺還不回來,，你只叫小三兒送你來家，到門口再吩咐看著些,，若是姑爺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說話間,，就聽見外頭人喊馬嘶,，王慕菲大聲喊：“娘子，快開門，爹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