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慘劇
在擴建裁縫部的工地現(xiàn)場,,工匠們忙著干活,,我坐在旁邊的木凳上出神,。姮姑娘揚手在我眼前晃動,,擔心地說道:“風哥,,你是不是丟了魂兒,?我待會兒燒燒香給你叫叫,,老人都是這樣給孩子燒香叫魂兒的,,我見過,?!?p> “哦,好啊,?!蔽覜]有反對。
“不過你這樣子很像上海灘里的許文強,,再扣一頂禮帽,,咬上半根香煙才好。沉默寡言才是真漢子,,我討厭男人話多,,話是女人的專利,爺們聽話時才最有魅力,,你這樣子是要把鎮(zhèn)上的姑娘們?nèi)缘箚???p> 警笛聲忽然響起,從派出所里傳了過來。姮姑娘抬了臉仰望,,焦慮地說道:“這么緊急,,不知哪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兒了?!?p> 我立馬站起,,抖擻精神,整理警容,,警笛就是沖鋒號,,身體所有神經(jīng)迅速協(xié)調(diào),多巴胺恰到好處地分泌,,我立即條件反射,,變得訓練有素。姮姑娘到裁縫部里拿出把毛刷子,,緊張地為我清掃后背和褲子上的塵土,。
警車眼看著已經(jīng)沖到了馬路,我向前幾步坐上警車,,警車向黃河灘方向馳去,。
焦所長在后排說到:“110指令,夫子村河秋索家里有兩個孩子死亡,?!?p> 我聽了腦袋一震,有一種不祥之感,,首先想到了村支書河春敷,。
車上誰都沒有說話,出現(xiàn)如此重大的案情,,每個人心上都像壓了塊石頭,。
警車進了夫子村,沿著街道走了不遠,,遠遠能看到河家兄弟宅前圍了不少人,,警車到來,人們紛紛后退,,把進入河秋索家大門的路讓開,,我下了警車,立即和聯(lián)防隊員疏散群眾,,拉起了警戒線,,封鎖現(xiàn)場,沒過多久,,安隊長,、練副隊長帶領(lǐng)四中隊的刑警們也趕到了現(xiàn)場,。
案發(fā)現(xiàn)場在河秋索家的院子里,家里只留有河秋索夫婦以及河秋索的岳母,,兩具孩子尸體躺在院子里的一處小亭子里,。兩個孩子死前一定是痛苦之極,小亭子里的四把椅子東倒西歪,,應該是孩子們曾垂死掙扎所致,,小亭子里的桌子也偏了方向,桌上亂七八糟地擺布著書包和課本,。
側(cè)房的門大開著,,河秋索的岳母背著墻躺在側(cè)房里的床上,床上鋪了張涼席,,蚊帳的下擺收起,,搭在頂部。
側(cè)房門外河秋索的妻子躺在水泥地上,,衣服皺卷了壓在身下,,嘴角吐了白沫,但仍然有氣無力地閉了眼哭訴:“你這是害人精??!咋不把你媽也帶著去?你叫我下半輩子咋活???我出門的時候你還好好的,回來你就不應承了,!媽說到你姨家去拿給你買的新裙子,,你不是哭著鬧著要嗎?你這是把媽支出去自己上天堂了,,要知道這,,媽打死也不會出去,要死叫你媽先死前頭?。『菪牡拈|女,,你咋能叫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爸你媽都上了一把年紀!妮兒,,等等你媽,,你媽這就跟你去......”
河秋索曲卷著縮在墻壁旁,靠在妻子身邊,,新嶄嶄的襯衫沾了鼻涕和眼淚,,藍條紋的領(lǐng)帶解得很大,,像個絞索歪垂在脖子上,他眼睛迷離,,喝醉了一般不省人事,。
刑警們開始仔細地搜集亭子里的腳印和指紋,趁此時機,,我眼睛掃視著河秋索的整個院落,。
院子里各處都種有爬山虎,別墅式兩層小樓的一側(cè),,爬山虎的枝葉有條不紊地盤踞著,,層疊的綠葉間,連串的翠色花瓣兒里生出些細小的花蕊,,搶眼之處,,我有些暈眩。
三間側(cè)房是東向,,其中兩間為廚房和餐廳,,側(cè)房對面就是案發(fā)現(xiàn)場的小亭子,小亭子在小游園的三分之一處,,小游園幾乎和這邊硬化了的地面一般大,,設計得獨具匠心,有假山曲徑,、淺池噴泉,,各種珍稀樹木高低錯落,形狀奇異的盆景和根雕參差其間,。
小亭子是飛檐起角的木亭,,用防腐木搭起,四周有防護欄,,不怎么協(xié)調(diào)的是小游園與大門相接的一點,,用幾根木棍支起了一個綠格網(wǎng),不是很高,,里面地上凌亂地散布著雞毛和雞糞,,雞網(wǎng)搭得不那么結(jié)實,或許是孩子們故意損壞,,有些歪斜,。
安隊長好像也注意到了這個不和諧的雞網(wǎng),走了過去,,圍著雞網(wǎng)觀看,,我也跟了過去。挨著木板做的雞舍邊,,一只公雞和一只母雞伸腿躺在地上,,看來已經(jīng)死了,。安隊長戴了手套,小心解開雞網(wǎng)的扣子,,拉開雞網(wǎng)門,,用放大鏡仔細觀察地上的痕跡,拍了照,,進了雞網(wǎng)里面,,從各個角度觀察死雞周圍,然后提起死雞,,分別裝入專用的塑料袋里,,遞給在外面的我,自己卻蹲下身子,,仔細觀察污漬雜陳的地面,,安隊長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常,用鑷子小心地從地面上捏起些東西,,放入小樣品袋子,。
忽然,大門口有爭執(zhí)的聲音,,女聲聽起來好像是河渭汾,,我趕到門口,果然是河渭汾急切地趕來,,一臉的悲戚,,她應該是聽到了噩耗,但憑她強大的意志力,,不親眼看到弟弟尸體,,是不能相信弟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河渭汾的一綹頭發(fā)甩到臉上,,因為汗水粘在臉頰上,,她好像毫無察覺。我向門口的刑警隊同事示意,,她被許可進入了,,那一刻,她卻凄惶地向我看了一眼,,腳下似有千鈞之重,,前身傾斜而腳意踟躕,當她終于邁開雙腿時,,卻被大門下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體踉蹌著撲向前,。
我本來就有一種預感,,見她如此,,向前一步,伸出胳膊攔在她胸前,,她的雙手抓住我的胳膊,,支撐起身體,然后左手撫向心窩,,好像心兒要從胸膛里蹦出來一樣,,右手和半邊身子靠向我的臂彎,她需要一個支撐,,才能控制住發(fā)軟的雙腿,。
我用左手攬住她的腰,右手扶住她的胳膊,,隨著她慢慢地往小亭子方向走,,她的左手狠命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已經(jīng)摳進我的肉里,,手心的汗?jié)B到我手臂的毛孔里,,傳遞一種空前的緊張和絕望。
刑警們已取證完案發(fā)現(xiàn)場,,兩個孩子仍然躺在地上,,河渭汾在看到弟弟河洮汶身影的一瞬間,身體忽然挺直,,掙脫了我的手,,疾步奔向小亭子,伏下身,,輕輕地把胳膊伸到弟弟的脖子下,,好像怕驚醒弟弟一樣,把弟弟的頭攬在臂彎里,,扶正弟弟的臉,,凝視片刻,終于把自己的臉貼上弟弟的額頭,,嗚咽著尖叫一聲,,有些歇斯底里。
我知道她是在做最后的告別,,此生,,她再也不可能像平常一樣回到家里就看到屋門邊斜睨著她的弟弟了,年歲相差大一些的姐弟,,姐姐有一種母親般的威嚴,。
此時,我不忍打擾她,,我知道她的意志力不會讓她失控,。過了好久,,河渭汾把弟弟的頭放平,好像是讓弟弟舒服些一樣,,用衣袖擦拭著弟弟臉上的污漬和嘴角的血跡,,攏起手指為弟弟梳理紊亂了的頭發(fā)。
爾后,,她又把弟弟身邊的河漣漪挽了脖子抱在懷里,,把臉貼近,她已哭不出聲音了,,只是淚雨滂沱,,一只手為河漣漪理順劉海,撫慰著妹子的眼瞼,。
我走近河渭汾,,幫她把河漣漪放平,在她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仍然盯著躺在地上的弟弟妹妹,,這生離死別的瞬間,她終于支持不住,,昏迷在我的臂彎里,。
我只好順勢用左手搭住她的腿彎,像抱孩子一樣把她托起來,,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大門,門口送她來的兩個女伴趕緊圍了上來,,姮姑娘也趕到了現(xiàn)場,,看我抱了河渭汾出來,奔了過來,,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托住河渭汾的頭,以使我騰出肩膀,,抱得舒服些,。
我邁開步伐,快速地往河渭汾的家里走,,姮姑娘和河渭汾的兩個女伴兒小跑著跟在后面,,在人們的注視下很快到了河渭汾家大門口,幫忙的村民趕緊讓開,,門半掩著,,幾個中年男子守在大門外。姮姑娘推開門,我一直往院子里走,,院子里沒有其他人,,河春敷蹲在葡萄架下,身體靠著石桌,,嘴里好像吃煙一樣,煙氣連連,,見我們進來,,挺了一下身子,但沒能站起來,,他的旁邊是坐在石桌上麻木了的弟弟河夏茂,,他呆呆地看著我們,沒有什么反應,。
把河渭汾抱進她的房間,,放到床上,交給了三個姑娘,。我舒了口氣,,從屋里出來,經(jīng)過堂屋客廳,,能聽到女人的悲痛的哭聲,。側(cè)面能看到河渭汾的母親倒在沙發(fā)上哭泣著,旁邊一個女人蹲著,,正用手替她順背,,安慰她。
我走向葡萄架下,,河春敷已經(jīng)站了起來,,我緊走兩步,雙手攙扶住他,,右手握住他的手,,傳導出一種慰問,我明顯能感受到他手的熱度和微微的抖動,,扶他坐到石凳上,,自己也靠近了坐下,掏出煙遞給他和河夏茂,。
三個人抽著煙,,沉浸在痛苦之中。
河夏茂臉上有些麻木,,訥訥地問道:“大哥,,從縣里回來你還沒有最后見見河洮汶,啥時候過去?”
河春敷沉默了好久沒有回答,。
河夏茂舉起滿是粗繭的手,,擦拭著布滿溝壑的眼角,吸了一下鼻子,,語氣中有些埋怨地說道:“春上就給你說,,我找人看了咱那老墳,人家說山上老采石頭,,老墳山環(huán)水擁之勢被沖了,,再難藏風聚氣,得遷墳,,你不聽,,這一天炸石頭的聲音這么大,老祖宗能安寧,?你不聽,,你說我迷信,說咱的墳好著吶,,子嗣興旺,,兒女成群,帶頭遷墳影響不好,。你才多大的官兒,,在全國你這都論不上官,人家曾文正那是和孔孟一樣的圣人,,身為總督大人,,不比你高?他每回身上蛇皮癬發(fā)作,,必寫信讓家里兄弟掃墓修墳,,以為老祖宗不舒服了。你這是讓祖宗整日不舒服,,祖宗能讓你舒服,?”
河夏茂所言,我聽得有些頭皮發(fā)麻,,但曾國藩寫信讓家中修墳,,確有其事。
河夏茂好像有許多不痛快憋著,,想說出來:“還有老三家的媳婦,,不知是咋選的,一天到晚多事,,爭宅基,、爭土地,,沒有她不爭的,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這個窮、那個酸,,反正都不如她,,錙銖必較,整天鬧得雞犬不寧,。一個家輪到女人當家,,那就快要不行啦,夫子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一個家族兄弟鬩墻,,多半是女人斤斤計較,,不知寬容。
“還有老三的那丈母娘,,一天在老三家指手畫腳,,指使閨女爭這爭那,好像河家人都跟她有仇一樣,,這下好了,,應了你常說的那句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孩子是咱的根,,現(xiàn)在根斷了兩條,這都是家族不和,,家門不幸?。 ?p> 我說道:“現(xiàn)場證據(jù)已經(jīng)送檢,,還沒定論,,不知道是謀殺還是誤殺?!?p> “小心恭肅,,更以為俗,偃蹇倨慢,,以為優(yōu)雅,。故百尋之屋,突直而焚燎,,千里之堤,,蟻蛭而穿敗,。”“古人防小以權(quán)大,,慎微以杜萌,。”我想起了《晉書》中陳頵有這么幾句,,可以很貼切地表達河夏茂此時的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