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年前吧,我還住在城東的舊家里,。
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小巷,,巷的名字叫“醫(yī)官”——相傳滿清末年,蒙古駐軍的隨軍醫(yī)官就住在這里,。小巷蜿蜒曲折,,狹窄而起伏的石板路上常常積著坑坑洼洼的一凼一凼的雨水。在小巷的盡頭有一棵很大的樹,,重重疊疊的樹冠仿佛可以把透過的陽光染成翠綠,。細碎的光陰就滲在這清涼的綠蔭中,,一點點消逝而去。
每當炎夏的熾熱吞噬整個城市,,我總會準時到這顆樹下找一個戴斗笠的老人,。年年如此,就好像在赴著一個總是赴不完的約,。那個老人很高很瘦,,黝黑的皮膚緊緊裹著嶙峋的骨架,老舊的薄襯衣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顫動,。大大的斗笠下是一張爬滿了皺紋和汗珠的老臉,。他就這樣在樹下坐著,悠閑地翹著二郎腿,。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根長長的扁擔,,扁擔的兩頭掛著幾個精巧的小燈籠。
竹籠里裝的是蟋蟀,。一種我最喜愛的童年玩物,。我總會花十塊錢買一籠蟋蟀回去,掛在臥室的蚊帳上,,聽它們?nèi)杖找挂篃o休無止的聒噪,。那種弦樂般的、充滿金屬光澤的鳴聲仿佛就成了我專屬的夏日天籟,。不過,,這大概只是我個人的低級趣味。我的父母極其厭惡這種穿透力極強的噪音,,屢次警告我說:“你要是再買這個蟲子回來影響我們睡覺的話,,你就和蟲子一起住去吧?!钡也⒉慌逻@類警示,,仍然自顧自地買蟋蟀回來養(yǎng)著。我至今都會記得我媽看到我又新買了一籠子蟋蟀時無可奈何的“悲憤”表情,。
突然有一天,,我要搬家了。
車經(jīng)過醫(yī)官巷,。我從巷口往里面匆匆望去,,只瞥見了那碧綠而巨大的樹冠。我還想再認真端詳一番,,去尋找那熟悉的蒼老的背影——可是這已是隆冬了,冬天哪里來的蟋蟀呢,?哪里來的賣蟋蟀的人呢,?一陣離別的酸楚和悵然若失剎那間填滿了我的世界,,就好像我從此失去了一個好朋友。我扒著窗戶,,向著逐漸遠去的小巷看去,。恍恍惚惚之間,,我又好像聽見了那金屬般的蟲鳴,,看見了那穿著襯衣的老人。
搬到新家以后,,我曾幾次在路上遇到賣蟋蟀的人,。原來的手編竹籠被先進的塑料盒取代,叫賣人也不再需要沿著每條街道踽踽獨行——自行車成了他們的代步工具,。我嘗試著買了幾次,,卻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沒有興趣挑出菜葉來喂蟋蟀,也再不覺得蟋蟀的叫聲好聽了,。蟋蟀很快就死了,,我從此也不再養(yǎng)蟋蟀。
我提醒自己,,童年已經(jīng)過去了,。眼前手邊的一切,再也不是熟悉的一切,。蟋蟀變了,,人變了,我也變了,。我長大了,,不再那么幼稚,不再那么天真,,不再因為一兩只小蟲子就喜笑顏開了,。于是無論我怎么嘗試,也再找不到當年的樂趣,。我終于才了解,,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重復踏過一條同樣的河,。當年的我,,當年的世界一去不復返,而我對于蟋蟀的記憶,,永遠停在了那樹下那人手中的籠子里,。
當時最反對我我養(yǎng)蟋蟀的父母反而奇怪起來:“你怎么不養(yǎng)蟋蟀了?”我沒有回答。
有一天,,我因為一些瑣事回到舊家,。中途路過醫(yī)官巷,于是我決定進去看一看,,就像去看望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巷子的墻被刷成了刺眼的白色,崎嶇不平的小路也被填平了,,路上也再沒有積水,。我站在巷口,看著這個已經(jīng)有些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說些什么好,。終于,我說服自己循著那條記憶里的小路走到了巷子的盡頭,。
大樹還在,。參天的樹冠把陽光細碎地切成無數(shù)小小的斑點,熾熱的陽光仿佛被濾成了清涼澄澈的流水,。大樹的下面坐著一個穿著薄襯衣的老人,,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根竹扁擔,竹扁擔上挑著好幾個竹籠,。竹籠里裝著蟋蟀,。
我放心地笑了。那個賣蟋蟀的人啊,,他還在,。我也還在。
敘成
《那個賣蟋蟀的人啊》創(chuàng)作于《那樹》之前,,是一篇隨筆,。而《那樹》其實是在《那個賣蟋蟀的人啊》的基礎上改編而成的姊妹篇(因此許多段落幾乎一樣),起初我將《那樹》用于一次征文比賽,,并不打算將它寫入《煙臺山行》,,但后來我在很多人的建議下將《那樹》編了進來,與本篇遙相呼應,。我想,,其實文字這種東西,總是有不同的吧,。